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八〇


  田伯光放開他手腕:「不對!你第一劍這麼攻來,我便如此反擊,你如此招架,我又這樣砍出,那是第二招。」他一刀一刀,將適才相鬥的招式,從頭至尾的複演一遍,數到伸手抓住令狐冲的手腕時,卻只二十八招,令狐冲見他記心如此了得。兩人拆招這麼快捷,他卻一招一式,記得清清楚楚,次序絲毫不亂,實是武林中罕見的奇才,不由得好生佩服,大拇指一翹,道:「田兄記心驚人,原來是小弟數錯了,我再去想過。」田伯光道:「且慢!令狐兄,這山洞之中,到底有何古怪,我要進去看看。洞裏是不是藏得有什麼武學秘笈?為何你進洞一次,出來後便奇招迭出,令人目不暇給?」說著便走向山洞。

  令狐冲吃了一驚,心想:「若是給他見到石壁上的圖形,卻是大大的不妥。」臉上卻露出喜色,隨即又將喜色隱去,假裝出一副十分憂愁的容顏,雙手伸開攔住,說道:「洞中所藏,乃本門武學秘本,田兄非我華山弟子,可不能入內觀看。」田伯光見他臉上喜色一現即隱,其後的憂色顯得甚是誇張,多半是假裝出來的,心念一動:「他為何聽到我要進山洞去,登時便即喜動顏色?其後又假裝憂愁,顯是要掩飾內心真情,只盼我闖進洞去。那個洞之中,必是有甚麼對我大大不利的事物,多半是厲害之極的機關陷阱,或是他養馴了的毒蛇怪獸,我可不上這個當。」武功雖是田伯光為高,說到狡猾機智,令狐冲卻是遠勝了,他這以進為退之策,果然阻住了田伯光入洞。

  話休絮煩,令狐冲進洞數次,又學了許多奇異招式,不但包括了五嶽劍派的絕招,而破解五派劍法的種種怪招,他也學了不少,只倉卒之間,難以融會貫通,現炒現賣,高明有限,始終無法擋得住田伯光快刀的三十招。田伯光也是個絕頂愛好武學之士,見他進洞去思索一會,出來後便怪招紛呈,精采百出,雖無大用,克制不了自己,但招式之妙,實是令人歎為觀止,心中固然越來越是大惑不解,卻也亟盼和他鬥得越久越好,俾得多見識一些匪夷所思的劍法。眼見天色過午。田伯光又一次將令狐冲制住後,驀地想起:「這一次他所使劍招,似乎大部份是嵩山派的,莫非山洞之中,竟有五嶽劍派的高手聚集。他每次進洞。便有高手傳他若干招式,叫他出來和我相鬥。啊喲,幸虧我沒有貿然闖進洞去。否則怎鬥得過五嶽劍派的一眾高手?」他心有所思,隨口問道:「他們怎麼不出來?」令狐冲道:「誰不出來?」田伯光道:「洞中教你劍法的那些前輩高手。」

  令狐冲一怔之間,已明其意,哈哈一笑,道:「這些前輩,不……不願和田兄動手。」田伯光大怒,道:「哼,這些人沽名釣譽,自負清高,不屑和我淫賊田伯光過招,你叫他們出來,若是單打獨鬥,他名氣再大,也未必便是田伯光的對手。」令狐冲搖搖頭笑道:「田兄若是有興,不妨進洞向這十位前輩領教領教。他們對田兄的刀法,言下倒也頗為看重呢。」他知道田伯光在江湖上作惡多端,樹敵極眾,平素行事,向來是十分的謹慎小心,他既信洞內有十位高手,說甚麼也不會激得他闖進洞去。果然田伯光哼了一聲,道:「甚麼前輩高手,只怕都是些浪得虛名之徒,否則怎地一而再,再而三的傳你種種招式,始終連田某的三十招也擋不過?」他自負輕功了得,心想就算那十個高手一湧而出,我雖然鬥不過,逃總逃得掉,何況既是五嶽劍派的前輩高手,他們自重身份,絕不會聯手來對付自己。

  令狐冲正色道:「那是由於令狐冲資質愚魯,內力膚淺,學不到這些前輩武功的精要。田兄口中可得小心些,莫要惹怒了他們。任是那一位前輩出手,田兄不等一月後毒發,轉眼便會在這思過崖上身首異處了。」田伯光道:「你倒說說看,洞中到底是那幾位前輩。」令狐冲神色極是詭秘,道:「這幾位前輩歸隱已久,早已不干頂外事,他們在這裏聚集,更和田兄毫不相干。別說這幾位老人家的名號不能外洩,就是說了出來,田兄也不會知道。不說也罷,不說也罷。」

  田伯光見他神色古怪,顯是在極力的掩飾,說道:「嵩山、泰山、衡山,恆山四派,尚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輩高人,可是貴派之中,卻沒有甚麼耆宿留下來了。那是武林中眾所週知的事實。令狐兄信口開河,難入人信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錯,華山派中,確無前輩高人留存至今。當年敝派不幸為瘟疫侵襲,上一輩的高手凋零殆盡,華山派元氣大傷,否則的話,也決計不能讓田兄單槍匹馬的闖上山來,打得我華山派竟無招架之力。田兄之言甚是,山洞之中,的確並無敝派高手。」

  田伯光既然認定他是在欺騙自己,他說東,當然是西,他說華山派並無前輩高手留存,事實上一定是有,思索半晌,猛然間想起一事,一拍大腿,道:「我想起來了!原來是風清揚風老前輩!」令狐冲根本不知風清揚是甚麼人,但不論田伯光說甚麼,自己只須力加否認,田伯光便會深信不疑,連忙搖手道:「田兄不可亂說。風……風……」他想「風清揚」的名字中有個「清」字,那是比師父「不」字輩還高兩輩的人物,接著道:「風太師叔祖歸隱多年,早已不知去向,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,怎麼會到華山來?田兄不信,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,那便真相大白了。」

  田伯光越見他力邀自己進洞,越是不肯上這個當,心道:「他一聽到風清揚的名字,便如此驚慌。果然我所料不錯。聽說華山派前輩,當年在一夕之間盡數暴斃,只有風清揚一人其時不在山上,逃過了這場劫難,但屈指算來,他也有八十餘歲了,武功再高,也是精力日衰,我更有何懼?」說道:「令狐兄,咱們已鬥了一日一晚,再鬥下去,你終究是鬥我不過的,雖有你風太師叔祖不斷指點,終歸無用。你還是乖乖的隨我下山去吧。」

  令狐冲正要答話,忽聽得身後有人冷冷的道,「若是我當真指點幾招,難道你還收拾不下這小子?」令狐冲大吃一驚,回過頭來,只見山洞裏站著一個白鬚青袍的老者,神氣憂鬱,臉如金紙,更無半點血色。令狐冲心道:「這位老先生是從那裏來的?怎地他站在我身後,我竟是沒半點知覺。」心下驚疑不定,只聽田伯光道:「你……你便是風老先生?」那老者嘆了口氣,說道:「難得世上居然還有人知道我風某的名字。」令狐冲心念電轉:「本派中還有一位前輩,我可從沒聽師父、師娘說過,倘若他是順著田伯光之言,隨口冒充,我上前參拜。豈不令天下好漢恥笑?再說,事情那裏真有這麼巧法?田伯光提到風清揚,便真有一個風清揚出來。」只聽那老者又嘆了口氣道:「令狐冲你這小子,實在也太不成器!我來教你。你先使一招『白虹貫日』,跟著便使『有鳳來儀』,再使一招『金雁橫空』,接下來使『截劍式』……」他口中滔滔不絕,一口氣說了三十招招式。

  那三十招招式,令狐冲都曾學過,有幾招還當真是平常之極,師兄弟間過招尚且不用,以之對付田伯光,無論如何是威力不足,卻聽老者又道:「你遲疑甚麼?三十招一氣呵成,確是有些不易,你倒先試演一遍看。」他語音低沉,似是含有無限傷心,但語氣之中,自有一股威嚴。令狐冲心想:「便依言一試,卻也無妨。」當即使一招「白虹貫日」,這一招收招時劍尖指向天空,但第二招「有鳳來儀」,卻自是下而上的刺出,中間缺了一截,無法聯起來。

  令狐冲使完第一招「白虹貫日」,劍尖朝天,第二招「有鳳來儀」便使不下去,不由得呆了一呆。那自稱風清揚的老者嘆了口氣,道:「蠢才,蠢才!無怪你是岳不群的弟子,拘泥不化,不知變通。劍術之道,講究如行雲流水,任意所之,欲上則上,欲下則下。你使完那招『白虹貫日』,劍尖向上,難道不會順勢拖下來嗎?劍招中沒有這等姿式,難道你不會別出心裁,隨手配合麼?」

  這一言將令狐冲登時提醒,長劍一勒,跟著便自然而然的使出「有鳳來儀」,不等劍招變老,已轉變「金雁撲空」。這一招在頭頂劃過,一勾一挑,輕輕巧巧的變為「截劍式」,轉折之際,天衣無縫,心下甚是舒暢。當下依著那老者所說,一招一式的使將下去,使到「鐘鼓齊鳴」,收劍,堪堪正是三十招。那老者嘆了口氣,道:「對是對了,可惜斧鑿痕跡太重,也太笨拙。不過和高手過招固然不成,對付眼前這小子,只怕也將就了。上去試試吧!」令狐冲雖尚不信他便是自己的太師叔祖,但無論如何,這是一位武學高手,卻絕無可疑,當即向他躬身致敬,轉身向田伯光道:「田兄請!」

  田伯光道:「我已見你使了這三十招,再和你過招,勝之不武。」令狐冲道:「田兄不願動手,那也很好,這就請便。在下要向這位老前輩多多請教,無暇陪伴田兄了。」田伯光大聲道:「那是什麼話?你不隨我下山,田某一條性命難道便白白送在你的手裏?」他轉面向那老者道:「風老前輩,田伯光是後生小子,不配和你老人家過招,你若出手,未免有失身份。」那老者點點頭,嘆了口氣,慢慢走到大石之前,坐了下來。田伯光大為寬慰,喝道:「看刀!」一刀向令狐冲砍了過去。

  令狐冲側身閃避,還刺一劍,使的卻是適才那老者口中所說的第四招「截劍式」。他一劍既出,後著便源源傾瀉,劍法輕靈,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過的,有些卻在那老者所說的三十招之外。他既頓悟了「行雲流水,任意所之」這八個字的精義,劍術登時大進,翻翻滾滾,和田伯光鬥了二百餘招,兀自未分勝敗,只是鬥到後來,氣力漸漸不足,田伯光大喝一聲,單刀直劈。令狐冲眼見難以閃避,一抖手,長劍指向他的胸膛。田伯光迴刀削劍,噹的一聲響,刀劍相交,他不等令狐冲抽劍,已然放開手中單刀,縱身而上,雙手扼住了他喉頭。令狐冲登時為之窒息,長劍也即脫手。田伯光道:「你不隨我下山,老子便扼死了你。」他本來和令狐冲稱兄道弟,言語甚是客氣,但這番二百餘招的劇鬥一過,打得性發,牢牢扼住他喉頭後,居然自稱「老子」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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