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七六


  令狐冲又想:「後洞石壁上繪了種種圖形,註明五嶽劍法的諸絕招盡數為人破去。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,始終巍然存於武林,原來諸劍派均有上乘氣功為根基,劍招上附以渾厚內力,可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。此理本來尋常,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,竟爾忽略了,其實同是一招『有鳳來儀』,由林師弟劍下使出來或是由師父劍下使出來,豈可同日而語?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『有鳳來儀』,卻破不了師父的『有鳳來儀』。」

  他想通了這一節,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,雖然今日師父未以「紫霞功」相授,更沒有出言將岳靈珊許配,令狐冲卻絕無沮喪之意,反而由於對本門武功回復信心,精神為之大振,只是想到這半月來胡思亂想,痴心妄想,以為師父、師娘要將女兒許配於己,不由得面紅耳赤,暗自慚愧,心道:「幸好師父及時喝阻,我才不致誤入岐途,成為本門的罪人,當真是危險之極。」但覺師父擊打過的面頰兀自熱辣辣的疼痛,心中卻暗自慶幸,當下管束起意馬心猿,尋坐練功。

  次日傍晚,陸大有送飯上崖,說道:「大師哥,師父、師娘今日一早上陝北去啦。」令狐冲微感詫異,道:「上陝北?怎地不到長安去?」陸大有道:「田伯光那廝在延安府又做了幾件案子,原來這惡賊不在長安啦。」令狐冲「哦」了一聲,心想師父、師娘出馬,田伯光定然伏誅,內心深處,微有惋惜之感,覺得田伯光好淫貪色,為禍世間,自是死有餘辜,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,與自己在醉仙樓頭交手,也不失為男兒漢的本色,只可惜專做壞事,成為武林中的公敵。

  此後兩日之中,令狐冲勤習內功,將通向後洞的孔穴封了起來,別說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圖形,連心中每一憶及,也立即將那念頭逐走,避之唯恐不速。這日傍晚,他吃過飯後,打坐了一個更次,正欲就枕,忽聽得有人走上崖來,腳步聲迅捷,來人武功著實不低,他心中一凜:「人不是本門中人,他上崖來幹什麼?」從石桌上取過長劍,懸在腰間。片刻之間,那人已然上崖,大聲說道:「令狐冲,故人來訪。」令狐冲大吃一驚,來人竟然便是「萬里獨行」田伯光,心想:「師父、師娘正下山追殺於你,你卻如此大膽,上華山來幹什麼?」當即走到洞口,笑道:「田兄遠道過訪,當真是意想不到。」

  只見田伯光肩上挑著一副擔子,從兩隻竹籮中各取出一大罈酒來,笑道:「聽說令狐兄在華山頂上坐牢,嘴裏一定淡出鳥來,小弟在長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,取得一百三十年陳酒,來和令狐兄共謀一醉。」令狐冲走近幾步,月光下只見兩隻極大的酒罈之上,果然貼著「謫仙酒樓」的金字紅紙招牌,那招紙和罈上篦箍均已十分陳舊,確非近物。他生性嗜酒,忍不住一喜,笑道:「將這一百斤酒挑上華山絕頂,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!來來來,咱們便來喝酒。」從洞中取出兩隻大碗,田伯光已將罈上的泥封開了,一陣酒香直透出來,醇美絕倫,酒未沾唇,令狐冲人已有醺醺之意。

  田伯光提起酒罈,先倒了一碗,道:「你嘗嘗,怎麼樣?」令狐冲舉起碗來,喝了一大口,大聲讚道:「真好酒也!」骨嘟骨嘟,登時將一大碗酒喝乾了,大拇指一翹,道:「天下名酒,世所罕有。」

  田伯光笑道:「我曾聽人言道,天下名酒,北為汾鄉,南為紹興。最佳之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安,而長安醇,又以昔年李太白長日酒醉的『謫仙樓』為第一。當今之世,除了這兩大罈酒之外,更無第三罈了。」令狐冲奇道:「難道『謫仙樓』的地窖之中,只剩下這兩罈了?」田伯光笑道:「我取了這兩罈酒後,見地窖中尚有二百餘罈,心想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,凡夫俗子,只須腰中有錢,便能上『謫仙樓』去,喝到這樣的美酒,那如何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的矯矯不群,與眾不同?因此上乒乒乓乓,希里花拉,地窖中酒香四溢,酒漲及腰。」令狐冲又是吃驚,又是好笑,道:「田兄竟把二百餘罈美酒都打了個稀巴爛?」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「天下僅此兩罈了,這份禮才有點貴重啊,哈哈,哈哈!」

  令狐冲又倒了一碗酒,道:「多謝,多謝!」將一碗酒喝乾了,道:「其實田兄將這兩大罈酒從長安城挑上華山絕頂,這番辛苦,便已貴重之極,別說是天下第一的名釀,縱是兩罈清水,令狐冲也已感激不盡。」田伯光豎起右手拇指,大聲道:「大丈夫,好漢子!」令狐冲道:「田兄如何稱讚小弟?」田伯光道:「田某是個無惡不作的淫賊,在華山腳邊犯案纍纍,華山派上下無不欲殺之而後快,今日擔得酒來,令狐兄卻坦然而飲,不虞酒中有毒,也唯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,才配喝這天下名酒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田兄取笑了。昔年陸抗坦然服食敵將羊祜所遺湯藥,說道:『豈有酖人羊叔子哉?』小弟與田兄交手兩次,深知田兄品行十分不端,你我二人,難和昔年賢羊祜,陸抗相比,但暗中害人之事,卻不屑為。再說,田兄武功,比小弟高出甚多,真要取了小弟性命,拔刀相砍便是,有何難處?」田伯光哈哈大笑,說道:「令狐兄說得甚是。但你可知道兩大罈酒,卻不是徑行從長安挑上華山?我挑了這一百斤美酒,到陝北去做了一些案子,又到陝東去做了一些案子,這才上華山來。」令狐冲一驚,心道:「卻是為何?」略一凝思,便已明白,道:「原來田兄累犯大案,故意引開我師父、師娘,以便來見小弟,使的是個調虎離山之計。田兄如此不嫌煩勞,不知有何見教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令狐兄且請猜上一猜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猜。」斟了一大碗酒,說道:「田兄,你來華山是客,荒山無物奉敬,借花獻佛,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的美酒。」田伯光道:「多謝。」將一碗酒喝乾了,令狐冲陪了一碗,兩人舉著空碗一照,哈哈一笑,一齊放下碗來。令狐冲突然右腿飛出,砰砰兩聲,將兩大罈酒都踢入了深谷,隔了良久,谷底才傳上來兩下悶響。

  田伯光驚道:「令狐兄踢去酒罈,卻是為何了?」令狐冲道:「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,田伯光,你作惡多端,濫傷無辜,武林之中,人人切齒,令狐冲敬你落落大方,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,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。見面之誼,至此而盡。別說兩大罈美酒,便是將普天下的珍寶堆在我面前,難道便能買得令狐冲做你朋友嗎?」刷的一聲,拔出長劍,叫道:「田伯光,在下今日再領教你快刀的高招。」

  田伯光卻不拔刀,搖頭微笑,道:「令狐兄,貴派劍術精絕,只是你年紀還輕,火候未到,此刻要動刀動劍,畢竟還不是田某的對手。」

  令狐冲想到那晚在山洞之中,以及翌日在醉仙樓頭的兩度交手,自己武功確是和他差得太遠,若不是最後忽使詭計,用言語僵住了他,早已命喪其手。此後一直回思對方的快刀刀法,也曾數次向師父、師娘請教,但顯然田伯光當日和自己相鬥之時,尚未盡展所長。就算經過幾個月的捉摸,對他的快刀刀法已頗有所知,但懂得越多,越是明白自己遠遠不及。他說:「你年紀輕輕,火候未到,此刻要動刀動劍,畢竟不是田某的對手」這句話中,實無半分誇大。令狐冲絕非鹵莽蠻幹的一勇之夫,聽了田伯光這句話後,點了點頭,道:「田兄此言不錯,令狐冲十年之內,無法殺得了田兄。」當下拍的一聲,將長劍還入了劍鞘。

  田伯光哈哈一笑,道:「識時務者為俊傑!」令狐冲道:「令狐冲乃江湖上無名小卒,田兄不辭辛勞來到華山,想來不是為了取我頸上人頭。你我是敵非友,田兄有何所命,在下一概不允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你還沒聽到我的說話,便先拒卻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不論你叫我做什麼事,我都絕不照辦。可是我又打你不過,在下足底抹油,這可要逃了。」說著身形一晃,便轉到了崖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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