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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▼第二十四回 不速之客

  岳不群在旁瞧得又驚又怒,長劍揮出,拍的一聲,擊在令狐冲的劍鞘之上。這一下他使上了「紫霞功」,令狐冲只覺全身一熱,騰騰騰連退三步,一交坐倒。那劍鞘連著鞘中長劍,斷成了七八截,掉在地下,便在此時,白光一閃,空中那柄長劍落將下來,插在土中,沒直至柄,當真說時遲,那時快,令狐冲長劍脫手,飛上半空,再回跌下來,只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,但岳夫人使「寧氏一劍」,令狐冲用劍鞘奪劍,岳不群震斷劍鞘,盡是在這頃刻之間發生。勞德諾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三人只瞧得目為之眩,盡皆呆了。岳不群搶到令狐冲面前,伸出右掌,拍拍拍拍,接連打了四個耳光,怒聲喝道:「小畜生,幹甚麼來著?」

  令狐冲頭暈腦脹,身子晃了晃,跪在地下,道:「師父、師娘,弟……弟子該死。」岳不群惱怒已極,喝道:「這半年之中,你在思過崖上思什麼過?練什麼功?」令狐冲道:「弟……弟子沒練……沒練什麼功。」岳不群厲聲又問:「適才你對付師娘這一招,是如何,如何胡思亂想而來?」令狐冲囁嚅道:「弟……弟子想也沒想,眼見危急,隨手……隨手便使了出來。」岳不群嘆了口氣,道:「我料到你是想也沒想,隨手便使了出來,正因如此,我才……我才這等惱怒。你可知自己已經走了邪路,眼見便會難以自拔麼?」令狐冲俯首道:「請師父指點。」

  岳夫人過了良久,這才心神寧定,只見令狐冲給丈夫擊打之後,雙頰高高腫腫起,全成青紫之色,憐惜之情,油然而生,說道:「你起來吧!這中間的關鍵所在,你本來不知。」轉頭向丈夫道:「師哥,冲兒資質太過聰明,這半年之中,不見到咱二人之面,任他自行練功,果然走上了邪路。如今迷途未遠,及時糾正,也尚未晚。」岳不群點了點頭,向令狐冲道:「你起來。」令狐冲站起身來,瞧著地下斷成了七八截的長劍和劍鞘,心頭迷茫一片,不知何以師父和師娘都說自己練功走上了邪路。

  岳不群向勞德諾等三人招了招手,道:「你們都過來。」勞德諾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三人齊聲應道:「是。」走到他的身前。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緩緩的道:「四十年前,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。」令狐冲等心下都是大為奇怪,均想:「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,怎地又有正邪之分?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,咱們所練的,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這個自然,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,還會去練?只不過左道的一支,卻自認是正宗,指咱們一支才是左道。但日子一久,正邪自辨,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,四十年來,不復存在於這世上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。爹爹,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,那也不用去理會了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知道什麼?所謂旁門左道,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,那還是本門功夫,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。我傳授你們功夫,最先教什麼?」說著眼光盯在令狐冲臉上。令狐冲道:「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,從練內功開始。」岳不群道:「是啊!華山一派的功夫,要點是在一個『氣』字,內功一成,不論使拳腳也好,動刀劍也好,那是無往而不利,這是本門練功的正宗。可是本門前輩之中,另有一派人物,卻認為本門武功,要點在『劍』,劍術一成,縱然內功平平,也能克敵致勝。正邪之間的分岐,主要便在於此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,女兒有一句說話,你可不能著惱。」岳不群道:「什麼話?」岳靈珊道:「我想本門武功,內功固然要緊,劍術可也不能輕視。單是內功厲害,劍術如不到家,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誰說劍術不要緊了?要點在於主從不同。到底是內功為主。」岳靈珊道:「最好是內功劍術,兩者都是主。」岳不群怒道:「單是這句話,便已近魔道。兩者都為主,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。當年本門正邪之辯,曾鬧得天覆地翻。你這句話如在四十年前說了出來,只怕過不了半天,便已身首異處了。」

  岳靈珊伸了伸舌頭,道:「說一句錯話,便要叫人家身首異處,那有這麼強兇霸道?」岳不群道:「我在少年之時,本門氣劍兩宗之爭,勝敗未決,像你這句話公然說了出來,氣宗固然要殺你。劍宗也要殺你。你說內功與劍術兩者並重,不分軒輊,氣宗固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份,一般的大逆不道。」岳靈珊道:「誰對誰錯,那有什麼好爭,一加比較,豈不是正誤立判!」岳不群嘆了口氣,道:「四十多年前,咱們氣宗是少數,劍宗中的師伯、師叔佔了大多數。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,見效極快。大家都練十年,定是劍宗佔了上風,各練二十年,仍各擅勝場,不分上下,要到二十年之後,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,到得三十年時,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。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,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激烈可想而知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到得後來,劍宗一支認錯服輸了,是不是!」岳不群搖頭不語,過了半晌,才道:「他們死硬到底,始終不肯服輸,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,卻個個……個個橫劍自盡。」令狐冲、岳靈珊等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輕輕驚呼。岳靈珊道:「自己師兄弟,比劍勝敗,打什麼緊!又何必如此看不開?」岳不群道:「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這麼簡單。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,說到人材之盛,武功之高,原以本派居首,只以本派內爭激烈,玉女峰上大比劍,死了十幾位前輩高手,這才將盟主之席,給嵩山派奪了去。推尋禍首,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。」

  令狐冲等都連連點頭。岳不群道:「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,那也罷了;華山派威名受損,那也罷了,最關重大的,是派中師兄弟內鬨,自相殘殺。大家親如骨肉同門兄弟,你殺我,我殺你,慘酷不堪。今日回思當年人人自危的情景,兀自心有餘悸。」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臉上,令狐冲見她臉上肌肉微微一動,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,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。

  岳不群緩緩解開衣衫,袒裸胸膛。岳靈珊驚呼一聲:「啊喲,爹爹,你…你…」但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,自左肩斜伸至右胸,傷疤雖然癒合已久,仍是作淡紅之色,想見當年受傷極重,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。令狐冲和岳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岳不群長大,但直到今日,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。岳不群掩上衣襟,扣上布扣,說道:「當日玉女峰大比劍,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,昏暈在地。他只道我已經死了,沒有再加理會。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,嘿嘿!」岳靈珊笑道:「爹爹固然沒有了,我岳靈珊更加不知道在那裏。」

  岳不群笑了笑,臉色隨即十分鄭重,道:「這是本門的大機密,誰也不許洩漏出去。別派人士,雖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,傷折了十餘位高手,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。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,絕不能將這件門戶之羞,令人人知曉。其中的前因後果,今日所思不得不告知你們,實乃此事關涉太大。冲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,不出三年,便是『劍重於氣』的局面,實是危險萬分,不但毀了你自己,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,連華山派也將給你毀了。」

  令狐冲只聽得全身都是冷汗,俯首道:「弟子犯了大錯,請師父、師娘重重責罰。」岳不群喟然道:「本來嘛,你原是無心之過,不知者不罪,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、師叔,也是存著一番好心,要以絕頂武學,光大本門,只不過誤入岐途,陷溺既深,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。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,以你的資質性子,極易走上劍宗那種抄近路、求速成的邪途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岳夫人道:「冲兒,你適才用劍鞘奪我長劍這一招,是怎生想出來的。」

  令狐冲慚愧無比,道:「弟子只求擋過師娘這凌厲之極的一擊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……」岳夫人道:「這就是了。氣宗與劍宗孰高孰下,此刻你已必明白。你這一招固然巧妙,但一碰到你師父的上乘內功,再巧妙的招數也是無能為力。當年玉女峰上大比劍,劍宗的高手劍氣千幻,劍招萬變,但你師祖憑著練成了紫霞神功,以拙勝巧,以靜制動,盡敗劍宗的十餘位高手,奠定本門正宗武學千載不拔的根基。今日師父的教誨,大家須得深思體會?本門功夫以氣為體,以劍為用,氣是主,劍為從,練氣若是不成,劍術再強,總歸無用。」令狐冲、勞德諾等一齊躬身受教。岳不群道:「冲兒,我本想今日傳你紫霞功的入門口訣,然後帶你下山,去殺了田伯光那惡賊,這件事眼下可得擱一擱了。這兩個月中,你好好修習我以前傳你的練氣功夫。將那些旁門左道、古靈精怪的劍法盡數忘記,待我再行考核,瞧你是否真有進益。」說到這裏,突然聲色俱厲的道:「倘若你執迷不悟,繼續走劍宗的邪路,嘿嘿,重則取你性命,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,逐出門牆,那時再來苦苦哀求,卻是晚了。可莫怪我言之不預!」令狐冲道:「是,弟子決計不敢。」岳不群轉向女兒,道:「珊兒,你和大有二人,也都是性急鬼,我教訓你大師哥這番話,你二人當記住了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和六師哥雖然性急,卻無大師哥這般聰明,自己創不出劍招,爹爹儘可放心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道:「自己創不出劍招?你和冲兒不是曾想到創一套冲靈劍法麼?」

  令狐冲和岳靈珊都是臉上一紅。令狐冲道:「弟子胡鬧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,那時我還小,甚麼也不懂,和大師哥鬧著玩的。爹爹怎麼也知道了呢?」岳不群道:「我門下弟子要自創劍法,自立門戶,做掌門人的若是矇然不知,豈不胡塗?」岳靈珊拉著父親袖子,笑道:「爹爹,你還在取笑人家!」令狐冲見師父的語氣神色之中,絕無絲毫說笑之意,不禁心中又是一凜。

  岳不群站起身來,說道:「本門功夫練到深處,飛花摘葉,俱能傷人。旁人只道華山派以劍術見長,那未免小覷咱們了。」說著左手衣袖一捲,勁力到處,陸大有腰間的長劍從鞘中躍出。岳不群右手袖子跟著拂出,掠在劍身之上,喀喇喇幾聲響,那長劍竟爾斷為數截。令狐冲等見了,無不駭然。岳夫人雖與丈夫朝夕相處,卻也不知他內功之深,一至於斯,瞧著丈夫的眼光之中,盡是傾慕敬佩之意。岳不群道:「走吧!」與夫人首先下崖,勞德諾跟隨其後。令狐冲瞧著地下的兩柄斷劍,心中又驚又喜,尋思:「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,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,又有誰能破解得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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