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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那霍權今年五十餘歲,左手鐵牌,右手鋼鞭,武功著實了得,武林中稱他「鋼鞭鐵牌千斤重」,並不是說他這兩件兵刃真有千斤之重,而是讚他外家功夫猛悍絕倫,兵刃上的力道重達千斤。岳不群說他二小姐上吊而死,自是為著受了田伯光的淫辱,只是礙著岳夫人和岳靈珊在旁,說得較為含蓄而已。令狐冲「啊」的一聲,怒道:「這廝當真是無惡不作,該殺之至。師父,咱們……」說到這裏,卻住口不言了,岳不群道:「怎麼?」令狐冲道:「這廝鬧到長安城來,分明沒將華山派瞧在眼裏。只是師父、師娘身份尊貴,不值得叫這惡賊來污了寶劍。弟子功夫卻還不夠,不是這惡賊的對手,何況弟子是有罪之身,不能下崖去找這惡賊。卻讓他在華山腳下如此橫行,實是令人可惱可恨。」岳不群道:「倘若你真有把握誅了這惡賊替霍莊主報得此仇,我自可准你下崖,將功贖罪,你將師娘所授那一招『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』演來瞧瞧,這半年中,想也領略到了七八成,請師娘再加指點,未始便真的鬥不過那姓田的惡賊。」令狐冲一怔,心想:「師娘這一劍可沒傳我啊。」但一轉念間,已然明白:「那日師娘試演此劍,雖然沒正式傳我,但憑著我對本門功夫的造詣修為,當然該明白劍招中的要點。師父估計我在這半年之中,琢磨修習,應該學得差不多。」

  令狐冲心中翻來覆去的說著: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!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!」額頭上不自禁的滲出汗珠來,心中大是惶恐。要知他初上崖時,確是時時想著這一劍的巧妙之處,也曾一再的試演,但自從見到後洞石壁的圖形,發覺華山派的任何劍招都能為人所破,那一招「寧氏一劍」更是敗得慘不可言,自不免對這招劍法失去了信心,從此再也不去存想,那曾知道師父竟在這時候要自己試演,說要用這劍招去殺了田伯光,他實在想說:「這一招並不管用,會給人家破去的。」但當著勞德諾、陸大有等人之面,可不便指謫師娘這一招十分自負的劍法,岳不群見他神色有異,問道:「這一招你沒練成麼?那不要緊。這招劍法是我華山派武功的極詣,你內功火候未足,原也練不到家,假以時日,自可慢慢補足。」

  岳夫人笑道:「冲兒,還不叩謝師父?你師父答應傳你『紫霞功』的心法了。」令狐冲心中一凜,道:「是!多謝師父。」正要跪倒,岳不群伸手阻住,笑道:「紫霞功是本門最高的內功心法,我所以不加輕傳,倒不是有所吝惜,只因一練此功之後,必須心無雜念勇猛精進,中途不可有絲毫耽擱,否則於練武功者便有大害,往往便走火入魔。冲兒,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來功夫的進境如何,再決定是否傳你這紫霞神功的口訣。」

  勞德諾、陸大有、岳靈珊三人聽得大師哥將得「紫霞功」的傳授,臉上都露出艷羨之色。他三人均知道「紫霞功」威力極大,自來有「華山九功,第一紫霞」的說法,他們雖知本門之中,武功之強,無人及得上令狐冲的項背,日後必是他承受師門的衣缽,接掌華山派,但料不到師父這麼快便會將本門的第一神功傳授給他。陸大有道:「大師哥用功得很,我每日送飯上來,見到他不是打坐練氣,便是勤練劍法。」岳靈珊橫了他一眼,偷偷扮個鬼臉,心道:「你這六猴兒當面撒謊,只是想幫大師哥。」

  岳夫人笑道:「冲兒,出劍吧!咱師徒三人去鬥田伯光,臨時抱佛腳,上陣磨槍,比不磨銳要好些。」令狐冲道:「師娘,你說我們三人去鬥田伯光?」岳夫人笑道:「你明著向他挑戰,我和你師父暗中幫你。不論是誰殺了他,都說是你殺的,免得武林同道說我和你師父失了身份。」岳靈珊拍手笑道:「那好極了。既有爹爹媽媽暗中相幫,女兒也敢向他挑戰,殺了他後,說是女兒殺的,豈不是好?」岳夫人笑道:「你眼紅了,想來撿這現成便宜,是不是?你大師哥出死入生,曾和田伯光這廝前後相鬥數百招,深知對方的虛實,憑你這點功夫,那裏能夠?再說,你好好一個女孩兒家,這惡賊之名,連口中也別提,更不必說和他見面動手了。」突然之間,嗤的一聲響,一劍刺到了令狐冲胸口。

  她正對著女兒笑吟吟的說話,豈知剎那之間,已從腰間拔出長劍,直刺令狐冲的要害。令狐冲應變也是奇速,立即拔劍一擋,噹的一聲響,雙劍相交,令狐冲左足向後退了一步。岳夫人刷刷刷刷刷刷,連刺六劍,噹噹噹噹噹噹,響了六響,令狐冲一一架開,岳夫人喝道:「還招!」劍法一變,舉劍直砍,快劈快削,卻不是華山派的劍法。令狐冲當即明白,師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,以便自己從中領悟到破解之法,誅殺強敵。

  眼見岳夫人的出招越來越快,上一招與下一招之間,已無連接的蹤跡可尋,岳靈珊向父親道:「爹爹,媽媽這些招數,快是快得很了,只不過還是劍法,不是刀法。只怕田伯光的快刀,不會這般。」岳不群微微一笑,道:「田伯光武功了得,要以他的刀法出招,談何容易?你娘也不是真的模倣他的刀法,只是將這個『快』字,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已。要除田伯光,要點不在如何破他刀法,而在設法剋制他刀招的迅速。你瞧,好!『有鳳來儀』!」他見令狐冲左肩微沉,左手劍訣斜引,右肘一縮,跟著便是一招「有鳳來儀」這一招用在此刻,實是恰到好處,心頭一喜,便大聲叫了出來。

  不料這「儀」字剛出口,令狐冲這一劍卻刺得傾斜無力,並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劍網而前。岳不群輕輕嘆了口氣,心道:「這一招可使糟了。」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,嗤嗤嗤三劍,只逼得令狐冲手忙腳亂。岳不群見他出招慌張,不成章法,隨手抵禦之際,十招中倒有三兩招不是本門劍術,不由得臉色越來越是難看。只是令狐冲的劍法雖然雜亂無章,卻還是把岳夫人凌厲的攻勢擋住了。他退到山壁之前,已無退路,漸漸展開反擊,忽然間得個機會,使出一招「蒼松迎客」,劍花點點,向岳夫人眉間鬢邊滾動閃擊。

  岳夫人噹的一劍格開,急挽劍花護身,她知這招「蒼松迎客」含有好幾個厲害後著,令狐冲對這招習練有素,雖然不會真的刺傷了自己,但也著實不易抵擋,是以轉攻為守,凝神以待,不料令狐冲長劍斜擊,來勢既緩,勁道又弱,竟是絕無威脅之力。岳夫人叱道:「冲兒,用心出招,你在胡思亂想甚麼?」呼呼呼連砍了三劍,眼見令狐冲跳躍避開,叫道:「這招『蒼松迎客』成甚麼樣子?一場大病,當真生得像劍法全都還了師父?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」臉現愧色,還了兩劍。

  勞德諾和陸大有見師父的神色越來越是不愉,心下均有惴惴之意,忽見得風聲獵獵,岳夫人滿場遊走,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,劍光閃燦,再也分不出劍招。令狐冲腦中卻是混亂一片,種種念頭,此去彼來:「我若使『野馬奔馳』對方有那一招橫擋的精妙招法可破。我若使那招斜擊,我非身受重傷不可。」他一想到本門的那招劍法,不自禁的便想到石壁上破解這一招的法門,先前他使「有鳳來儀」和「蒼松迎客」,總是半途而廢,沒練得到家,便是由於想了這兩種的破法之破,心生懼意,自然而然的縮劍回守。

  岳夫人使出快劍,原是引他用那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來破敵建功,可是令狐冲隨手拆解,非但心神不屬,簡直是一副膽戰心驚,魂不附體的模樣。她素知這徒兒膽氣極壯,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性格,目下這等拆招,卻是從所未見,不由得大是惱怒叫道:「還不使那一劍?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提起長劍,一劍直刺出去,運勁之法,出劍招式,宛然便是岳夫人所創那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。」岳夫人叫道:「好!」知道這一招凌厲絕倫,不敢正攖其鋒,斜身閃開,迴劍一挑。令狐冲心中卻是在想:「這一招不成的,沒有用,一敗塗地。」突然間手腕一震,長劍脫手飛起,向天空直飛上去。令狐冲大吃一驚,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

  岳夫人以內力震脫令狐冲手中長劍,跟著便是挺劍直出,向他疾刺過去,但見劍勢如虹,嗤嗤之聲大作,正是她那一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。此招之出,比之當初創時,威力又大了許多,蓋她創成此招之後,心下甚是得意,每日裏總有一兩個時辰潛心思索,如何發招更快,如何內勁更強,務求一擊必中,敵人難以抵擋。她見令狐冲使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,形貌雖似,實則卻是大異,當真是「畫虎不成反類犬」,將一招威力奇強的絕招,使得猥猥崽崽,拖泥帶水,十足是膿包模樣。她一怒之下,便將這一招使了出來。

  岳夫人此劍之出,雖然並無傷害徒兒之意,但這一招威力實在太強,劍刃未到,劍力已將令狐冲全身籠罩住了,眼見他身前四面八方,俱是岳夫人的劍尖,無法閃避,無可擋架,無法反擊。岳不群暗叫一聲:「不好!」從女兒身邊抽出長劍,踏上一步,深恐妻子使得性發,收手不住,竟爾將令狐冲刺得重傷,其時情勢已是危急萬分,岳夫人的長劍只要再向前遞得半尺,岳不群便要搶上出劍擋格。他師兄妹功夫相差不遠,岳不群雖然稍勝,但岳夫人既佔機先,是否真能擋開,也是殊無把握,只盼令狐冲所受創傷較輕而已。

 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,令狐冲順手取過腰間劍鞘,身子一矮,沉腰斜坐,將劍鞘對準了岳夫人的來劍。這一招式,正是後洞石壁圖形中所繪,使棍者將棍棒對準對方來劍,棍劍聯成一線,雙方內力相對,長劍非斷折不可。令狐冲長劍被震脫手,跟著便見師娘勢若雷霆的攻將過來,他心中本已混亂之極,腦海中來來去去,盡是石壁上的種種招數,岳夫人這一劍他無可抗禦,為了救命,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來。來劍既快,他拆解亦速,這中間實無片刻思索餘地,又那有餘暇去找棍棒?隨手摸到腰間劍鞘,便將劍鞘對準岳夫人長劍,聯成一線。別說他隨手摸到的是長劍之鞘,即令是一塊泥巴,一根稻草,他也會使出這個姿式來,將之對準長劍,聯成一線。

  此招一出,手臂上內勁自然形成,卻聽得擦的一聲響,岳夫人的長劍直插入劍鞘之中,原來令狐冲驚慌之際,來不及倒轉劍鞘,一握住劍鞘尾部,便和來劍相對,不料對準來劍的乃是劍鞘之口,沒能震斷岳夫人的長劍,那劍卻插入了鞘中。她吃了一驚,虎口劇痛,長劍脫手,竟被令狐冲用劍鞘奪去,令狐冲這一招含了好幾個後著,其時已然管不住自己,劍鞘挺出,點向岳夫人咽喉,而指向她咽喉頭要害的,正是岳夫人所使長劍的劍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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