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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可是令狐冲這場病來勢著實兇狠,接連四日晚皆睡不醒。陸大有向岳靈珊苦苦哀求,請她上崖探視,差點便要跪在她的面前。岳靈珊心中也急了起來,和陸大有同上崖去,只見令狐冲雙頰深陷,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,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。岳靈珊心下歉疚,走到他的身邊,柔聲叫道:「大師哥,我來探望你啦,你別再生氣了,好不好?」

  令狐冲神色漠然,睜大了眼睛向她瞧著,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,似乎對她並不相識。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是我啊。你怎麼不睬我?」令狐冲仍是呆呆的瞪視,過了良久,閉眼睡著了,直至陸大有和岳靈珊離去,他始終沒再醒來。

  他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,這才漸漸痊可。這一個多月中,岳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。第二次上令狐冲神智已復,見到時十分欣喜,第三次她再上崖來探病時,令狐冲已可坐起身來,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。但自這次探病之後,她卻又絕足不來。令狐冲自能起身行走之後,每日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位小師妹的倩影,可是每次見到的,總是陸大有佝僂著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。

  這日傍晚,令狐冲又在崖上凝目眺望。卻見兩個人形迅速異常的走上崖來,前面一人衣裙飄飄,是個女子。他見這二人輕身功夫好高,在危崖峭壁之間行走,如履平地,仔細一看,竟是師父和師娘。他大喜之下,縱聲高呼:「師父、師娘!」片刻之間,岳不群和岳夫人雙雙縱上崖來,岳夫人手中提著飯籃。依照華山歷來相傳的門規,弟子受罰在思過崖上面壁思過,同門師弟不得上崖與之交談,即是受罰者的徒弟,也不得上崖叩見師父,那知岳不群夫婦居然親自上崖,令狐冲自是不勝之喜,搶上拜倒,抱住了岳不群的雙腿,叫道:「師父、師娘,可想煞我了。」

  岳不群眉頭微皺,他素知這個大弟子感情豐富,不善律己,那正是修習華山派上乘功夫的大忌。夫婦倆上崖之前,已向眾弟子問過令狐冲的病因,眾弟子雖未明言,但從各人言語之中,已推測到此病是因岳靈珊而起,待得叫女兒來細問經過詳情,從她吞吞吐吐、閃閃爍爍之言辭之中,知道得更是清楚。

  這時眼見他真情流露,顯然在思過崖上住了半年,絲毫沒有長進,心下頗為不懌,哼了一聲。岳夫人伸手將他扶起,一雙妙目向他臉上凝視半晌,見他容色憔悴,大非往時神采飛揚的情狀,不由得心生憐惜,柔聲道:「冲兒,師父和我剛從關外回來,聽到你生了一場大病,現下可好得多了麼?」令狐冲胸口一熱,眼淚險些奪眶而出,說道:「已全好了。師父、師娘兩位老人家一路辛苦,你們今日剛回,卻便上來……上來看我。」說到這裏,心情激動,說話哽咽,轉過頭去擦了擦眼淚。

  岳夫人從飯籃中取出一碗參湯,道:「這是關外野山人參熬的參湯,於身子大有補益,快喝了吧。」令狐冲想起師父、師娘萬里迢迢的從關外回來,攜來的人參第一個便給自己服食,心下感激,端起碗時右手微顫,竟將參湯潑了少許出來。岳夫人伸手過去,要將湯碗接過來餵他,令狐冲忙大口將參湯喝完了,道:「多謝師父、師娘。」

  岳不群伸指過去,搭住他的脈搏,只覺弦滑振速,以內功修為而論,比之以前反而大大的退步了,更是不愉,淡淡的道:「病是好了!」過了片刻,又道:「冲兒,你在思過崖上這幾個月,到底在幹什麼?怎地內功非但沒有長進,反而後退了?」令狐冲俯首道:「是,師父師娘恕罪。」岳夫人微笑道:「冲兒生了一場大病,現下還沒全好,內力自不如前。難道你盼他越是生病,功夫越強麼?」

  岳不群搖了搖頭,道:「我查考他的不是身體強弱,而是內力修為,這與生不生病無關。本門內功與別派不同,只須勤加修習,縱然是在睡夢之中,也是不斷進步。何況,冲兒修練本門內功已逾十年,若非身受外傷,便不應該再生病,總之是七情六慾不善控制之故。」岳夫人知道丈夫所說不錯,向令狐冲道:「冲兒,你師父向來諄諄告誡,要你用功練氣練劍,罰你在思過崖上獨修,也未必真是責罰,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擾,在這一年之內,不論內功和劍術都有突飛猛進,不料……不料……唉……」

  令狐冲大是愧恐,低頭道:「弟子知錯了,今日起便當好好用功。」岳不群道:「武林之中,變故日多。我和你師娘近年來不斷四處奔波,眼見所伏禍胎難以消解,來日必有大難,心下實是不安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是本門大弟子,我和你師娘對你期望甚殷,盼你他日能為我們分任艱巨,光大華山一派。但你牽纏於兒女私情,不求上進,荒廢武功,可令我們失望得很了。」

  令狐冲見師父臉上憂色甚深,更是愧懼交集,當即拜伏於地,道:「弟子……弟子該死,辜負了師父、師娘的期望。」岳不群伸手扶他起來,微笑道:「你既已知錯,那便是了。半月之後,再來考較你的劍法。」說著轉身便行。令狐冲叫道:「師父,有一件事……」待要稟告後洞石壁上圖形之事。岳不群揮一揮手,下崖去了。岳夫人低聲道:「這半月中須用功,熟習劍法。此事與你將來一生大有關連,千萬不可輕忽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。師娘……」又待再說石壁劍招之事,岳夫人笑著向岳不群背影指了指,搖了搖手,轉身快步追上了丈夫。

  令狐冲自忖:「為什麼師娘說練劍一事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,千萬不可輕忽?又為什麼師娘要等師父先走,這才暗中叮囑於我?莫非……莫非……」他想到了一件事,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,雙頰發燒,再也不敢將這件事細想下去,內心深處,浮上了一個希望:「莫非師父師娘知道我是為小師妹生病,竟然要將小師妹許配於我?只是我必須好好用功,不論內功、劍術,都須能承受師父的衣缽。師父不便明言,師娘當我是親兒子一般,卻暗中叮囑於我,否則的話,還有甚麼事能與我將來一生大有關連?」

  想到此處,登時精神大振,提起劍來,將師父所授劍法中最艱深的幾套練了一遍,可是後洞石壁上的圖形已深印他腦海之中,不論他使到那一招,腦子中自然而然的浮起了種種破解之法,他使到中途,停劍不發,尋思:「後洞石壁上這些圖形,這次沒來得及跟師父師娘說,半月後他二位再上崖來,細觀之後,必能解破我的種種疑竇。」岳夫人那一番話雖令他精神大振,可是這半日之中,他修習內功、劍術,卻無多大進步,習內功時心猿意馬,胡思亂想:「師父師娘如將小師妹許配於我,不知她自己是否願意?要是我真能和她結為夫婦,不知她對林師弟是否能夠忘情?其實,林師弟只不過初入師門,向她討教劍法,平時陪她說話解悶而已,兩人又不是真有情意,怎及得我和小師妹一同長大,十餘年來朝夕共處的情誼?那日我險些被余滄海一掌擊斃,全蒙林師弟出言解救,這件事我可終身不能忘記,日後自當善待於他。他若遇危難,我縱然捨卻自己性命,也當挺身相救。」

  半個月晃眼即過,這日傍晚時分,岳不群夫婦又連袂來到思過崖上,同來的還有勞德諾、陸大有與岳靈珊三人。令狐冲見到小師妹也一起上來,在口稱「師父、師娘」之時,聲音也發顫了。岳夫人見他神采飛揚,氣色比之半個月前大不相同,含笑點了點頭,道:「珊兒,你替大哥裝飯,讓他吃得飽飽地練劍。」岳靈珊應道:「是。」打開飯籃,取出碗筷,滿滿裝了一碗白米飯,笑道:「大師哥,請用飯吧!」

  令狐冲道:「多……多謝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怎麼?你還在發冷發熱?怎地說起話來聲音打顫?」令狐冲笑道:「沒……沒什麼。」心中卻道:「倘若此後朝朝暮暮,我吃飯時你能常在身畔,這一生之中,令狐冲更無他求。」這時那裏有心情吃飯,三扒二撥,便將一碗飯吃完了。岳靈珊笑道:「我再給你添飯。」令狐冲道:「多謝,不用了。師父、師娘在外邊等著。」

  走出洞來,只見岳不群夫婦並肩坐在石上,夕陽從他二人身後照射過來,兩個人影拖得長長地,映在石崖之上。令狐冲走上前去,躬身行禮,想要說什麼,卻覺得什麼話都說來不妥,陸大有向他眨了眨眼睛,臉上大有喜色,令狐冲心想:「六師弟定是得到了訊息,在代我歡喜呢。」

  岳不群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,過了好一刻,才道:「根明昨天從長安來,說道田伯光在長安做了好幾件大案。」令狐冲一怔,道:「田伯光到了長安?幹的多半不是好事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那還用說?長安城霍家千斤莊你是知道的了?」令狐冲道:「是,弟子知道。霍莊主和師父交情很好,『鋼鞭鐵牌千斤重』武林中馳名已久。難道……難道田伯光到千斤莊上去生事了麼?」岳不群抬起頭來,望著天邊悠悠飄過的一團白雲,緩緩的道:「霍莊主的二小姐,大前天上吊死了。」令狐冲一聽田伯光在長安做案,早想到定是姦淫擄掠的勾當,可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的膽大妄為,惹到了霍權霍莊主的頭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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