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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▼第二十三回 怪招奪劍

  次日傍晚,岳靈珊又送飯來,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,一句話也不向他說,下崖之時,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。令狐冲更是心如刀割,尋思:「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著。」

  第三日傍晚,岳靈珊又是這般將飯籃在石桌上重重一放,轉身便走。令狐冲再也忍耐不住,叫道:「小師妹,留步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岳靈珊轉過身來,道:「有話請說。」令狐冲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,竟沒半點笑意,喃喃的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岳靈珊道:「我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他平時瀟灑倜儻,口齒伶俐,但這時只因心中對岳靈珊愛之彌切,竟然說不出話來。岳靈珊道:「你沒話說,我可要走了。」轉身便行。令狐冲大急,心想,這一去,要到明晚再來,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,這一晚心情煎熬,如何能挨得過去?何況瞧她這種情形,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,甚至一個月也不來,也不出奇,情急之下,伸手便拉住她左手的衣袖。岳靈珊怒道:「放手!」用力一掙,嗤的一聲,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,露出白白的半條手膀。

  岳靈珊又羞又急,一條裸的手膀竟是無處安放,要知古時女子,除了頭臉雙手之外,絕不能在人前裸露身之的任何部份,否則便是奇恥大辱。岳靈珊雖是學武之人,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,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,卻也是狼狽不堪,叫道:「你……大膽!」令狐冲忙道:「小師妹,對……對不起,我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」岳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,罩在左膀之上,厲聲道:「你到底要說什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便是心中不明白,為什麼你對我如此?當真是我得罪了你,小師妹便是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,我……我也是死而無怨。」

  岳靈珊笑道:「你是大師兄,咱們怎敢得罪你啊?還說什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?你不拔劍刺人家十七八個窟窿,已經謝天謝地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苦苦思索,當真想不明白,不知那地方得罪了師妹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不明白!你叫六猴兒在爹爹媽媽面前告狀,你就明白得很了。」令狐冲大奇,道:「我叫六師弟向師父、師娘告狀了?告什麼狀了?告……告你麼?」岳靈珊道:「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,告我也沒用,偏生這麼鬼聰明,去告了……告了……哼哼,還裝腔作勢呢,你難道真的不知道?」令狐冲心念一動,登時雪亮,卻愈增酸苦,道:「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,師父師娘知道了,因而責罰了林師弟,是不是?」心想:「只因師父師娘責罰了林師弟,你便如此生我的氣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師兄弟比劍,一個失手,又不是故意傷人,爹爹卻偏袒六猴兒,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,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,不該學『有鳳來儀』這種招數,不許我再教他練劍。好了,是你勝利啦!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……我再也不來理你,永遠永遠不睬你!」

  這「永遠永遠不睬你」七個字,原是平時岳靈珊和令狐冲鬧著玩時常說的言語,可是平日說這七個字時,她眼波流轉,口角含笑,那裏有半分「不睬你」之意?這一次卻是神色嚴峻,語氣之中,也是充滿了割絕的決心。令狐冲踏上一步,道:「小師妹,我……」他本想說道:「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娘告狀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問心無愧,並未做過此事,何必為此向你哀懇乞憐?」說了一個「我」字,便沒接口說下去。岳靈珊道:「你怎樣?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怎麼樣!我只是想,就算師父師娘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,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?」岳靈珊臉上一紅,道:「我便是惱你,我便惱你。你心中儘打壞主意,以為我不教林師弟練劍,每天便能陪你了。哼,我永遠永遠不睬你。」說著右足重重在地下一蹬,下崖去了。

  這一次令狐冲卻不敢伸手去拉扯,滿腹氣苦,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。他走到崖邊,向下望去,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,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,不禁擔起心來:「我扯破她的衣袖,她若將此事告知師父師娘,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,那……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這件事傳了出去。連一眾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。」但生性豁達,隨即心想:「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。大丈夫我行我素,人家愛怎麼想,我管得著麼?」

  雖然他對扯破岳靈珊衣袖之事不再擔心,但想到她只是為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,居然如此惱恨自己,實不禁心中大為酸楚,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解:「小師妹年輕好動,我既在崖上思過,無人陪她說話解悶,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,其實又豈有他意?」但隨即又想:「我和他一同長大,情誼何等深重?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,可是親疏厚薄之際,竟是這般不同。」言念及此,卻又氣苦。

  這一晚,他從洞中走到崖邊,又從崖邊走到洞中,來來去去,不知走了幾千百次,次日又是如此。到得傍晚,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。他將飯菜放在石桌之上,將飯盛好,說道:「這……這冬菇是我昨天去給你採的,你試試味道看。」令狐冲不忍拂他之意,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,道:「很好。」其實冬菇滋味雖鮮,他口中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?

  陸大有笑嘻嘻的道:「大師哥,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,師父師娘打從昨兒起,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。」令狐冲冷冷的道:「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,便向師父師娘哭訴去了,是不是?」陸大有跳了起來,道:「誰說我鬥他不過了?我……我是為……」這到這裏,立時住口。令狐冲其實早已明白,雖然林平之憑著一招「有鳳來儀」,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,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,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的對手。他所以向師父師母告狀,實則雖是為了自己。令狐冲突然心想:「原來一眾師弟師妹,心中都在可憐我,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。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,這才設法幫我挽回。哼哼。大丈夫豈受人憐?」

  突然之間,他怒發如狂,拿起飯碗菜碗,一碗碗的都投入了深谷中之中,叫道:「誰要你多事,誰要你多事?」陸大有大吃一驚,他對大師哥素來十分敬重佩服,不料竟是激得他如此惱怒,心中十分慌亂,不住倒退,道:「大……師哥。」令狐冲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,餘怒未息,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,不住投入深谷之中。陸大有道:「你有什麼不好?」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,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不知道!」令狐冲一聲長嘆,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,拉住陸大有雙手,道:「六師弟,對不起,是我自己心中發悶,可不跟你相干。」

  陸大有鬆了口氣,道:「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,不用了。這幾日我胃口不好。」陸大有見到石桌之上,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,不由臉有憂色,道:「大師哥,你昨天也沒有吃飯?」令狐冲強笑一聲,道:「你不用管,這幾天我胃口不好。」陸大有不敢多說,次日還不到申牌時分,便提飯上崖,心想:「今日弄到了一大壺酒,又煮了兩味好菜,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。」上得崖來,卻見令狐冲睡在洞中石上,神色甚是憔悴。他心中微驚,道:「大師哥,你瞧這是什麼?」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,拔開葫蘆上的塞子,登時滿洞都是酒香。令狐冲愛酒如命,當即接過,骨嘟嘟的喝了半壺,讚道:「這酒可不壞啊。」陸大有甚是喜歡,道:「我給你裝飯。」令狐冲搖手道:「不,這幾天不想吃飯。」陸大有道:「只吃一碗吧。」說著給他滿滿裝了一碗。令狐冲見他一番好心,只得道:「好,我喝完了酒再吃飯。」

  可是這一碗飯,令狐冲畢竟沒有吃。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,見這碗飯仍是滿滿的放在石桌之上,令狐冲卻是迷迷糊糊的睡著。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,伸手一摸他的額頭觸手火燙,竟是在發燒。陸大有低聲道:「大師哥,你病了麼?」令狐冲道:「酒、酒,要喝酒。」陸大有雖是帶了酒來,卻不敢取給他,倒了一碗清水,送到他的口邊。令狐冲將大碗水都喝乾了。叫道:「好酒,好酒!」砰的一聲,重重倒在大石之上,兀自喃喃的叫道:「好酒,好酒!」

  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,心下甚是憂急,偏生師父師娘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,當即飛身下崖,去告知了勞德諾等眾師兄弟。岳不群雖有嚴訓,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,不許門人上崖去和令狐冲相見,眼下他既有病,上去探病,諒亦不算犯規。但眾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,先由勞德諾和梁發兩人上去,次日再由施戴子和高根明上去。陸大有當日便告知岳靈珊,說道大師哥有病,眾同門要分批上崖探望。岳靈珊其時餘憤未息,道:「大師哥內功甚精,怎會有病?我才不上這個當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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