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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令狐冲吃了一驚,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自己功力再進步得快,也絕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,直沒至柄,那是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,才能使劍刃入石,如刺朽木,縱然是師父、師娘,也未必有此能耐。他呆了一呆,向外一拉,將劍拔了出來,手上登時感覺到,那石壁其實只是薄薄的一層,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,原來石壁的彼端乃是空洞。令狐冲好奇心起,提劍又是一刺,拍的一聲,一口長劍竟爾折斷,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,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。他罵了一句,到石洞外抬起一塊斗大的石頭,運力向石壁上砸去,砸得幾砸,石屑紛紛落下,聽那石頭相擊之聲,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,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。他運力再砸,突然間砰的一聲響,那石頭穿過石壁,落在彼端的地下,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,那石頭一路向下滾落,原來石壁之後是個斜坡。
  令狐冲正自心緒不寧,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,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,又去拾了石頭來再砸,再砸不到幾下,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。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,點了個火把,鑽將進去,只見裏面是個窄窄的孔道,他低頭向下一看,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只見便在自己足旁,伏著一具骷髏。

  他可萬萬想不到,這石壁的彼端居然會有這樣一具骷髏,定了定神,尋思:「莫非這是前人的墳墓?但這具骸骨怎地不好好的躺著,卻如此俯伏?瞧這模樣,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。」俯身看那骷髏,見他身上衣著也腐朽成為塵土,身旁放著兩柄大斧,在火把照耀之下,兀自燦然生光。他將一柄斧頭提將起來,入手甚是沉重,無虞四十來斤,將斧頭往身旁石壁上砍將下去,擦的一聲響,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來。令狐冲心中又是一怔:「這斧頭如此鋒利,大非尋常,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。」再看石壁上斧頭斧過之處,但見十分光滑,猶如刀切豆腐一般,又見旁邊也都是一片片利斧砍過的切痕,微一凝思,不由得呆了,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,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,心下驚駭無已:「原來這一條孔道,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將出來的。是了,他不知如何,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,於是用利斧砍山,意圖破山而出,可是功虧一簣,離出洞只不過數寸,已然力盡而死。唉,這人命運不濟,一至於此。」走了好一陣,這條孔道仍是未到盡頭,又想:「這人開鑿了如此的山道,毅力之堅,武功之強,實是千古罕有。」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。

  又走幾步,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,一具倚壁而坐,一具蜷成一團,令狐冲尋思:「原來被囚禁在山腹中,不止一人。」又想:「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,外人不易到來,難道這些骷髏,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麼?」

  令狐冲又向前走了十餘丈,突然間見左側有光芒透射過來,順著甬道轉而向左,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,足可容得千人之眾,石洞右上角有個丈許方圓的大孔,天光便從這大孔中照進來。其時已是黎明,陽光雖未甚強,但石洞中種種已可看得清清楚楚,只見洞中又有七具骸骨,或坐或臥,身旁均有兵刃。五具骸骨旁放有長劍,其餘兩種兵刃形式即甚奇特,一具似是雷震擋,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。令狐冲尋思:「使這兩件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,絕不是本門弟子。只有那五位使長劍的,才是本門前輩。」俯身拾起一柄劍來,卻見那劍較常劍為短,劍刃卻闊了一倍,人手也極沉重,心道:「這是泰山派的用劍,原來這是一位泰山派的前輩。」

  再看其餘四柄長劍,一柄輕而柔軟,那是恆山派的兵刃;另一柄劍身彎曲,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;又一柄劍刃不開鋒,只劍尖極是尖利,知道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;第四柄劍的長短輕重,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。他心下越來越是奇怪:「這五位前輩分屬五嶽劍派,怎地都死在此處?難道是與另外五個敵人爭鬥,因而同歸於盡麼?」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,只見左壁山石上寫著十六個大字:「五嶽劍派,無恥下流,比武不勝,暗算害人。」每四個字一排,一共四排,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,深入山石,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,深達三寸。十六個字寫得稜角四射,大有劍拔弩張之態。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,更刻了無數小字,都是「卑鄙無賴」、「可恥已極」、「低能」、「懦怯」等等詛咒字眼,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。令狐冲看得甚是氣惱,心想:「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,滿腔氣憤,無可發洩,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,這種行徑才是卑鄙無賴。」又想:「卻不知這些是什麼人?既與五嶽劍派為敵,自不是什麼好人了,只是為何各有一位五嶽劍派的前輩陪著他們同死?」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,只見一行字刻著道:「范松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。」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,每兩個人形一組,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,粗略一計,少說也有六七百個人形,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。

  令狐冲心中怦然而動:「卻不知是否有破解我華山劍法的圖形?」果然便在這些人形之旁,赫然出現一行字跡:「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。」他一見之下,勃然大怒,心道:「無恥鼠輩,大膽狂妄已極。華山劍法精微奧妙,天下能抵擋得住的已是屈指可數,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『破』字?更有誰膽敢說是『盡破』?」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,運力便往這行字上砍去,只聽得噹的一聲,火花四濺,那個「盡」字被他砍去了一角,但便從這一砍之中,察覺石壁的石質堅硬異常,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,雖有利器在手,卻也是十分不易。一凝神間,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,使劍人形雖是草草數筆,線條甚是簡陋,但從姿形之中,可以明白看出,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「有鳳來儀」,劍勢飛舞而出,輕盈靈動。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著一條直線形的兵刃,不知是代表棍棒或槍矛,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,姿式卻十分笨拙。令狐冲嘿嘿一聲冷笑,尋思:「本門這招『有鳳來儀』內藏三個後著,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?」

  但再看那圖中人手中所持的一條直線,恰是對準「有鳳來儀」這一招劍尖的去勢,而瞧那人的身形,雖似笨拙,笨拙之中卻含著有餘不盡、綿綿無絕之意。「有鳳來儀」這一招儘管有三個後著,可是那人這一條棍棒上隱隱含有六七種後著,大可對付得了「有鳳來儀」的諸種後著。令狐冲凝視著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,心下不勝駭異,尋思:「本門這一招『有鳳來儀』招數本極簡單,但後著的威力無窮,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,倘若犯難破拆,非吃大虧不可,可是對方這一棍,簡直便能破了我們這招『有鳳來儀』,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漸漸的自驚奇轉為欽佩,內心深處,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。

  他呆立的凝視這兩個人形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突然之間,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,卻是火把燃到盡頭,燒到了他的手上。他一甩手將火把拋開,其時石洞中已甚為明亮,他仍是瞧著這兩個人形,心想:「這使棍的若是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,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;要是對方功力稍高,則兩招相逢,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。這一招『有鳳來儀』……確確實實是給人破了,不管用了!」

  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,見使劍的所使一招乃是本門的一招「蒼松迎客」。他精神為之一振,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,已成為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,與人交手時只用過三次,每一次均是使出這一招時便即取勝,奠定戰局,他興奮之中不免有些惶恐,只怕這一招又為人所破,看那使棍的人形時,卻見他手中一共有五條棍子,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。令狐冲一怔:「怎地有五條棍子了?」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,便即明白:「這不是五條棍子,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,分取對方下盤五處。可是他快我快,他未必能有餘暇連出五棍。這招『蒼松迎客』畢竟破解不了。」正自得意,忽然間一呆,想到了一個道理:「他不是連出五棍,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,我卻如何躲避?」

  他執起那柄本門的長劍,使出「蒼松迎客」那一招來,再細看石壁上圖形,想像對方一棍擊來,若是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,自有對付之方,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,那時自己一劍已然刺在外門,勢在不及收回,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,否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,但對方既是高手,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?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,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,這一劍既給避過,反擊之來,自己可就避不過了。這麼一來,華山派的絕招「蒼松迎客」豈不是又給人破了?令狐冲回想到過去三次以這一招「蒼松迎客」取勝,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,知道以此反擊,則對方不論使刀使劍,使棍使槍,如此還手,自己非死即傷,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冲這個人了。他越想越是心驚,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自言自語:「不會的,不會的!要是『蒼松迎客』真有此法予以破解,師父怎會不知?怎能不向我警告?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,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,凌厲已極,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,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,令他全身都如麻痺了,竟是寸步難移。再看下去,石壁上所刻的劍招,盡是本門絕招,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、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,令狐冲越看越是心驚,待看到一招「驚濤拍岸」時,見對方棒棍的還招軟弱無力,純係守勢,不由得吁了口長氣,心道:「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。」記得去年臘月,師父眼見大雪飛舞,興緻甚高,聚集了一眾弟子,講論劍法,到最後施展了這一招「驚濤拍岸」出來,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,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,連師娘都鼓掌喝采,說道:「師哥,這一招我可服你了,華山派確是由你做掌門人。」當時師父笑道:「執掌華山一派門戶,憑德不憑力,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,便能做掌門了。」師娘刮臉羞他,笑道:「羞不羞?你那一門德行比我高了?」師父笑了笑,便不再說。師娘素不服人,常愛和師父爭勝,連她都服,則這招「驚濤拍岸」的厲害處,可想而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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