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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八


  ▼第二十二回 情海生波

  令狐中心下怦怦而跳,暗道:「我怎麼了?我怎麼了?和小師妹比劍過招,已逾十年,可是從無一次如今日的下手不留情。我做事卻是越來越荒唐了。」岳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,叫道:「這把劍,這把劍!」令狐冲又是一驚,知道小師妹所用的長劍乃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,叫作「碧火劍」,三年前師父在浙江得來,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,向師父連求數次,師父始終不給,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,師父才給了她當生日禮物,這一下墮入了萬丈深谷,再也難以取回,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。

  岳靈珊見他神不守舍的站著,左足在地下蹬了幾下,轉身便走。令狐冲叫道:「小師妹。」岳靈珊更不理睬,直下崖去。令狐冲追回崖邊,伸手待要拉她手臂,手指剛碰到她衣袖,又自縮回,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。

  令狐冲悶悶不樂,尋思:「我往時對她諸多容讓,為何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?難道……難道因為師娘傳了她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我便心懷嫉忌麼?不,不,絕無此事。『玉女劍十九式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,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,我越是高興。唉,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,脾氣暴躁,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,我好好給她陪不是。」

  可是第二日岳靈珊並沒上崖,第三日,第四日仍是沒有上來。令狐冲接連三晚沒有合眼,心中翻來覆去的想了許多說辭,見到小師妹時如何道歉,但岳靈珊始終沒上崖來,卻也枉然,直過了十八日,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來。令狐冲盼望了十八天,十八晚才見到她,心中有滿腔言語要說,偏偏陸大有在旁,無法出口。吃過飯後,陸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,道:「大師哥,小師妹,你們多日不見了,在這裏多談一會,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六猴兄,你想逃麼?一塊兒來一塊兒去。」說著便也站了起來。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好吧,大師哥有話說,六猴兒你也站著,聽大師哥教訓。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不是教訓。你那口『碧火劍』……」岳靈珊搶著道:「我跟媽說過了,說是練『玉女劍十九式』之時,一個不小心,脫手將那口劍掉入了山谷之中,再也找不到了。我哭了一場,媽非但沒有罵我,反而安慰我,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。這件事早過去了,又提它作甚?」說著雙手一伸,笑了一笑。

  她愈是不當一回事,令狐冲愈是不安,道:「我受罰期滿,下崖之後,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自己兄妹,老是記著一口劍幹什麼?何況那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,只怨我學藝不精,又怪得誰來?大家『個幾寧施,個必踢米』吧了!」說著格格笑了起來。令狐冲一怔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岳靈珊笑道:「啊?你不知道,這是小林子常說的『各盡人事,各憑天命』,他口齒不正,我便學著取笑他,哈哈,『個幾寧施,個必踢米』!」

  令狐冲心中又是一陣苦澀,突然想起:「那日小師妹使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我為什麼要用青城派松風劍和她對拆。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?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,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,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?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?」

  令狐冲轉念又想:「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,我險些命喪在余滄海的掌力之下,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的仗義執言,說將起來,他實於我有救命之恩。我以青城派松風劍法對付小師妹的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內心深處,不免有忌恨林師弟之意,有心顯示他林家的辟邪劍法不足一擊。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好生慚愧,吁了一口氣,道:「林師弟資質聰明,又肯用功,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,想必進境異常迅速。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,否則他有恩於我,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才是。」

  岳靈珊秀眉一軒,道:「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?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。」令狐冲道:「他自己自然不會說。」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。岳靈珊出了會神,道:「怪不得爹爹常讚他為人很有俠氣,由此而在『塞北明駝』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。我瞧他傻呼呼的,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,拔刀相助。」說到這裏,禁不住嗤的一聲笑,道:「憑他這一點兒本領,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,為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,殺了青城派掌門人的親生愛子,單是這兩件事,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,只是誰也料想不到,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,嘿嘿,大俠!武功卻是如此的稀鬆平常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武功是可以練的,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,人品高下,由此而分。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,也這麼說。大師哥,還有一樣氣,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。」令狐冲道:「甚麼還有一種氣?脾氣麼?」岳靈珊笑道:「是傲氣,你兩個都驕傲得緊。」

  陸大有突然插口道:「大師哥是一眾師兄妹的首領,有點傲氣是應該的,那姓林的是什麼東西,憑他也配上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?」他語氣之中,竟是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。令狐冲不禁一愕,道:「六猴兒,林師弟什麼時候得罪你了。」陸大有氣憤憤的道:「他可沒得罪我,只是師兄弟們大夥瞧不慣這副德性。」岳靈珊道:「六師哥怎麼啦?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。人家是師弟,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才是。」陸大有哼了一聲,道:「他安份守己,那就罷了,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不得他。」岳靈珊道:「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?」陸大有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」說了三個「他」字便不說下去了。岳靈珊道:「到底什麼事啊?這麼吞吞吐吐的。」陸大有道:「但願六猴兒走了眼,看錯了事。」岳靈珊臉上微微一紅,就不再問,和令狐冲說了些閒話。陸大有嚷著要走,岳靈珊便也和他一同下崖。

  令狐冲站在崖邊,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,直至二人轉過山坳,突然之間,山坳後面飄上來岳靈珊清亮的歌聲。這歌聲輕鬆活潑,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,曾無數次聽她唱歌,但這一首曲子卻是從未聽過,岳靈珊過去所唱,皆是陝西小曲,尾音吐得長長的,在山谷間悠然拖曳,這一首曲子卻猶似珠轉水濺,字字清圓。令狐冲用心聽她歌詞,依稀只聽到:「姊妹,上山採茶去」幾個字,但覺她發音古怪,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,不辨其義。他心想:「小師妹幾時學了那首新歌,好聽得很啊,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。」突然之間,他胸口忽如受了鐵鎚的重重一擊,猛地省悟:「這是福建山歌,是林師弟教她的!」

  這一晚心思如潮,令狐冲再也無法入睡,耳邊便是響著岳靈珊那輕快活潑、語言難辨的山歌之聲。他幾番自怨自責:「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,今日只為了一首曲子,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,枉自為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儘管自知不該,岳靈珊那歌聲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,令狐冲心頭痛楚,提起長劍,向著石壁亂砍亂削,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湧將上來,揮劍向前一迸,運力姿式,宛然便是岳夫人的那一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,只聽得擦的一聲響,那劍竟爾直插入石壁之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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