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再看那使棍人形,但見他縮成一團,姿式極不雅觀,一副招架無方的挨打神態,令狐冲正覺好笑,突然之間,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,笑容轉成了恐怖,若是此刻有人在旁,見到他這副神態,定是大感驚懼。令狐冲目不轉瞬的凝視著那人手中所持的棍棒,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,實是巧妙到了極處。「驚濤拍岸」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,十劍,十一劍,十二劍……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,這棍棒驟看之下若是極拙,卻乃極巧,形似奇弱,實則至強,當真達到了「以靜制動,以拙御巧」的極詣。

  令狐冲瞧那條棍棒的招數,霎時之間,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,只覺縱然學到了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,遇到這使棍棒之人,那也是縛手縛腳,絕無防禦的餘地,如此說來,這種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?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是如此不堪一擊?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,少說也有三四十年,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是稱雄江湖,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為人破?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真是紙上談兵,卻又不然,他嫻熟華山劍法,深知若是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種高明之極的招數,那是非一敗塗地不可。

  他便如一個泥塑木雕的偶像傀儡一般,呆呆的站著不動,腦海之中,一個個念頭卻是層出不窮的閃過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聽得有人在大叫:「大師哥,大師哥,你在那裏?」令狐冲一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,鑽過洞口到自己的山洞,只聽得陸大有向著崖外正在大叫。令狐冲從洞中縱了出來,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,說道,「我在這裏打坐。六師弟,有甚麼事?」陸大有循聲過來,喜道:「大師哥在這裏啊!我給你送飯來,沒見到你,心裏很是著急。」原來令狐冲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,心有專注,不知時刻之過,此時竟然已是傍晚。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,陸大有不敢擅入,那山洞甚淺,一瞧不見令狐冲在內,便到崖前崖後尋找,並未發見石壁上通向後洞的孔道。

  令狐冲道:「我自在崖上,卻會到那裏去了?咦,你臉上怎麼了!」只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,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,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。陸大有道:「今早練劍不小心,迴劍時自己劃了一下,當真慚愧。」令狐冲見他神色之中,氣憤多於慚愧,料想必有別情,便道:「六師弟,到底是怎生受的傷?難道你連我也瞞麼?」

  陸大有氣憤憤的道:「大師哥,不是我敢瞞你,只是怕你生氣,所以不說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臉頰是給誰刺傷的?」他心下暗自奇怪,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,從無打架相鬥之事,若說山上來了外敵,卻又絕少可能。陸大有道:「今日早晨我和林師弟練劍,他剛學成了那招『有鳳來儀』,我一個不小心,給他劃傷了臉頰。」令狐冲道:「師兄弟們過招,偶有失手,事屬尋常,那也不用生氣。林師弟初學乍練,收發不能自如,須怪不得他。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。這招『有鳳來儀』威力不小,你該當小心應付才是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啊,可是我怎料到這……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,便練成了『有鳳來儀』?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,師父才要你傳我這一招的。」

  令狐冲微微一怔,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,便學成這招「有鳳來儀」,進度確是太過迅速,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,則根基不穩,這等以求速成,於他日後練功反而大有妨礙,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。只聽陸大有又道:「當時我吃了一驚,出劍不夠鎮定,便給他一劍傷了。那知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,說道:『六猴兒,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,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?』那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,過來給我包紮傷口,卻給我踢了個觔斗。小師妹怒道:『六猴兒,人家好心來給你包紮,你怎地打不過人家,便老羞成怒了?』大師哥,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姓林的那小子的。」

  剎那之間,令狐冲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,他知道這招「有鳳來儀」甚是難練,中間變化繁複,有種種訣竅,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,定是花了無數心機,不少功夫,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,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。他素知岳靈珊生性好動,極不耐煩做各種細磨功夫,為了要強好勝,她自己學劍尚有耐心,要她教人,卻是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,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「有鳳來儀」教會了林平之,則對這位師弟的關心愛護,可想而知。他過了好一陣,心頭較為平靜,才淡淡的道:「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?」

  陸大有道:「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,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,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,今日一早便拉我去練劍,我毫無戒心,練劍便練劍,那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。我出其不意,中了他的暗算。」令狐冲越聽越是明白,定是這些日子中岳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,陸大有和自己交好,看不過眼,不住的冷言譏刺,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,也不出奇,便道:「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,是不是?」陸大有氣憤憤的道:「這種卑鄙無恥的小白臉,我不罵他罵誰?他見我怕得很,我罵了他,從來不敢回嘴,一見到我,轉頭便去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這小子竟是這般陰毒。哼!憑他能有多大氣候,若不是小師妹背後撐腰,這小子能傷得了我?」

  令狐冲心中氣得到了極處,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「有鳳來儀」的絕招來,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式,便想將一招傳給陸大有,但轉念一想:「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,此招既出,定然令他重傷,師父師娘追究起來,我們二人定受重責,此乃萬萬不可。」便道:「吃一次虧,學一次乖,以後別再上當,也就是了。自己師兄弟,過招時的小小勝敗,怎可放在心上。」

  陸大有睜大了眼睛,向令狐冲瞪視,大聲道:「大師哥,我可以不在乎,你能不在乎麼?」令狐冲知他說的是岳靈珊之事,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,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。陸大有一言既出,即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,忙道:「我……我說錯了。」令狐冲握住他的手,緩緩的道:「你沒有說錯。我怎能不在乎?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隔了半晌,道:「六師弟,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。」陸大有道:「是!大師哥,那『有鳳來儀』,你曾經教過我的。我一時不留神,才著了那小子的道兒。我一定好好的去練,用心去練,要教這小子知道,到底大師哥教的強,還是小師妹教的強。」令狐冲慘然一笑,說道:「那招『有鳳來儀』,嘿嘿,其實也算不了什麼。」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,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,以致他心灰意懶,當下也不敢再說什麼。

  令狐冲待陸大有去後,閉目養了會神,點了個松明火把,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。初時總是想著岳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,說什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,壁上寥寥可數筆勾勒成的人形,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為岳靈珊和林平之,一個在教,一個在學,神態極是親密。他眼前晃來晃去,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,不由得嘆了口長氣,心想:「林師弟相貌比我美十倍,年紀又比我小得多,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,兩人自是容易說得來。」突然之間,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一劍刺出,運勁姿式,劍招去路,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,令狐冲大吃了一驚,心道:「師娘那一劍明明是她自創,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?這可奇怪之極了。」

  仔細再看圖形,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岳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,實有頗大的岐異之處,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,更為樸實無華,顯然是出於男子的手筆,一劍既出,真正便只是一劍,不如岳夫人那一劍般暗藏無數後著,只因更為單純,也便更為凌厲。令狐冲暗暗點頭:「師娘所創這一劍,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。其實那也並不奇怪,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要旨中衍化出來,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,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製。」又想:「如此說來,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,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娘都不知道了。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,竟是沒有學全麼?」但見對手那一棍,也是挾勢直點,以棍端對準劍尖,一劍一棍,聯成了一條直線。

  令狐冲看到這一條直線,情不自禁的叫道:「不好了!」手中火把落在地下,山洞中登時黑漆一團。他心中又是出現了極強的懼意,只是說:「那怎麼辦?那怎麼辦?」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,一棍一劍既是針鋒相對,棍硬劍柔,雙方均是全力點出,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。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,那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,而且劍上的後勁會反擊過去,直是無法可解。

  便在此時,他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:「當真無法可解?卻也不見得。兵刃既斷,對方棍棒疾點過來,其勢只有拋去斷劍,雙膝跪倒,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,才能將棍上之勢消去。可是像師父、師娘這等大有身份的劍術名家,能使出這種姿式來麼?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。唉,一敗塗地!」

  他悄立良久,點起火把,在石壁上再看下去,只見劍招愈出愈奇,越來越精,最後這百餘招直是變幻難測,奧秘無方,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,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剋制之法。那華山派劍法的盡處,刻著使劍者拋棄長劍,俯首屈膝,跪在那使棍者的面前。令狐冲的胸中憤怒早已盡消,只是一片沮喪之情,雖覺使棍者刻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,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,再也無法與之爭雄,卻也是千真萬確,無可置疑。

  這一晚間,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,他一生之中,確是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,心中只是想:「咱們自以為華山派武功名列五嶽劍派,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派,其實本身武功,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。石壁上的劍招,至少有千數是連師父、師娘也不知道的,但即是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,連師父也是望塵不及,卻又有何用?只要對方知道了破解之法,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。倘若不肯服輸,那只有出之於自殺之一途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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