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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▼第二十回 面壁思過

  勞德諾道:「小師妹,林師弟,這樁禍事,既不是起因於大師哥踢倒兩名青城派弟子,也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余滄海的孽子,純係因余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。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,敗在林師弟曾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,就種下禍胎了。」岳不群道:「不錯。武林中爭強好勝,向來難免,一聽到有什麼武林秘笈,也不理會是真是假,人人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。其實,以余觀主、塞北明駝那樣身份的高手,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。」林平之道:「師父,弟子家裏實在沒有什麼辟邪劍譜。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,我爹爹手傳心授,要弟子用心記憶,倘若真有什麼劍譜,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,卻絕無向弟子守秘之理。」岳不群點頭道:「我原不信另有什麼辟邪劍譜,否則的話,余滄海就不是你父親的對手,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。」

  令狐冲想起林震南的話來,心想:「林師弟的父親對我顯然也是放心不下,說什麼『若加揭視,禍患無窮』,劍譜是必定有的,哼,他將令狐冲看作什麼人了,豈難道我也是余滄海、木高峰那一類的無恥之徒。就算看到辟邪劍譜真的能從此武功天下第一,令狐冲也是不屑一顧。」便道:「林師弟,令尊的遺言說道,福州葵花巷……」岳不群心念一動:「余滄海卻也看中了辟邪劍譜,林震南的遺言,我一個字也不要入耳。」忙左手一擺,道:「這是平兒父親的遺言,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,旁人不必知曉。」令狐冲應道:「是。」岳不群道:「德諾、根明,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。」

  收殮林震南夫婦的事,直忙到當天晚間才了。勞德諾僱了人伕,將棺木抬到水邊,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,向西進發。

  不一日到了華山玉女峰下。高根明和陸大有搶著上峰報訊,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,拜見師父。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已過四旬,年幼的不過十二、三歲,其中有六名女弟子,一見岳靈珊,便都咭咭咯咯的說個不休。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。華山派向來規矩,以入門先後為序,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舒奇,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。只有岳靈珊是例外,她是岳不群的女兒,無法列入門徒之序,只好按年紀稱呼,比她大的叫他師妹,比她小的叫師姊,她本來比林平之小著好幾歲,但一定爭著要做師姊,岳不群既不阻止,林平之便以「師姊」相稱。

  上峰後,但見樹木清幽,鳥鳴嚶嚶,流水淙淙,一座座粉牆大屋四處散佈,依著山坡或高或低的構築。一個中年美婦人緩步走近,岳靈珊飛奔著過去,撲入她的懷中,叫道:「媽,我又多了個師弟。」一面笑,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,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,師娘岳夫人寧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,劍術之精,不在師父之下,忙上前叩頭,說道:「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娘。」岳夫人笑吟吟的道:「不用客氣啦,起來起來。」向岳不群笑道:「你下山一次,若不搜羅幾件寶貝回來,一定不過癮。這一次衡山大會,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,怎麼只收一個?」岳不群笑道:「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,你瞧這一個怎麼樣?」岳夫人笑道:「就是生得太俊了,不像是練武的胚子。不如跟著你念四書五經,將來去考秀才,考狀元吧。」林平之臉上一紅,心想:「師娘見我生得文弱,便有輕視之意。我非努力用功不可,絕不能趕不上眾位師兄,教人家瞧不起。」岳不群笑道:「那也好啊。華山派中要是出一個狀元郎,那倒是千古佳話。」

  岳夫人向令狐冲瞪了一眼,道:「又和人嘔氣打架受了傷,是不是?怎地臉色這樣難看?」令狐冲一路之上,已將劍傷養好了,只是元氣未復。他自幼由岳夫人撫養長大,岳夫人對他直如親生兒子一般,語氣中雖有斥責之意,心中卻是十分關切。令狐冲微笑道:「已經好得多了,這一次若不是命大,險些兒見不著師娘。」岳夫人又瞪了他一眼,道:「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輸得服氣麼?」令狐冲道:「田伯光那廝的快刀,冲兒抵擋不了,正要請師娘指點。」

  萬里獨行田伯光的惡名,久已昭彰於世,人人都知他是個採花賊。岳夫人聽說令狐冲是傷於田伯光之手,臉色登時緩和,點頭道:「和田伯光這種惡賊打架,那好得很啊,我還道你又去惹事生非的闖禍呢。他的快刀怎麼樣?咱們好好的琢磨一下,下次跟他再打過。」岳夫人雖是模樣兒斯文,但一聽到打架,當年的豪情氣概絲毫不改。岳不群微笑不語,一路上來到華山的途中,令狐冲曾數次向他詢問破解田伯光的快刀之法,岳不群故意不說,要留待他回華山後向夫人討教,果然岳夫人一聽之下,登時興高采烈起來。

  一行人走進岳不群所居的「退思軒」中,互道別來的種種遭遇。六個女弟子聽岳靈珊述說福州與衡山所見,大感豔羨。陸大有則向眾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,如何手刃羅人傑,加油添醬,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,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。岳夫人坐在軒角的一張椅中,凝神瞧著令狐冲比劃田伯光的刀法,臉上神色甚是鄭重。

  岳夫人寧中則見令狐冲又比劃了幾招,心下越來越是訝異:「世間竟有如此詭秘的刀法,真是匪夷所思。」令狐冲右手亂砍亂舞,斬了一十三刀,斜身改掌。岳夫人輕輕吁了口氣,搖了搖頭,道:「好厲害!」沉思半晌,問道:「田伯光這好似『亂披麻式』的連環一十三刀,你卻如何拆解?」令狐冲笑道:「他這刀法神妙無方,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撩亂,那裏還說得上拆解?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,縱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,能在這一十三招亂刀下逃得性命的,只怕也是屈指可數。你這小子未必有抵擋這一路刀法的真功夫,只怕還是耍無賴,使詭計,混蒙了過去。」

  令狐冲自幼由岳夫人撫養長大,他的性格本領,岳夫人豈有不知?令狐冲臉上一紅,微笑道:「弟子一見他使出這亂刀法的兩招,心中便暗暗叫苦:『此番性命休矣!』當即哈哈大笑。田伯光收刀不發,問道:『有什麼好笑!你擋得了我這十三式刀法麼?』弟子笑道:『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,竟然是我華山派棄徒,料想不到,當真料想不到!是了,定然你操守惡劣,給本派逐出了門牆。』田伯光道:『什麼華山棄徒,胡說八道。田某武功另成一家,跟你華山派有何關係?』弟子笑道:『你這路刀法,共有十三式,是不是?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娘拆解過。那是我師娘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,一招「穿針引線」,一招「天衣無縫」,又一招「織女飛渡」,還有一招叫作「嫦娥夜思」。』弟子一面說,一面屈指計數,繼續說道:『是了,一招「昭君出塞」,第七招「貂蟬拜月」,第八招「西施浣紗」一式中化出來的。你這樣雄糾糾的一個大漢,與我師娘嬌怯怯的模樣,東砍一刀,西斬一刀,便似國色無雙的西子,在溪水中浣紗,拿著一片輕紗,漂啊漂的,豈不令人好笑!……』」他一番話沒說完,岳靈珊和一眾女弟子早已忍耐不住,格格的笑了起來。

  岳不群莞爾而笑,道:「胡鬧,胡鬧!」岳夫人「呸」了一聲,道:「你要亂嚼舌根,什麼不好說,卻把你師娘給拉拉扯扯上了?當真該打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師娘有所不知,那田伯光甚是自負,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,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娘所創,他非辯個明白不可,絕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。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,使一招問一句:『這是你師娘創的麼?』弟子故作神秘,沉吟不語,心中暗記他的刀法,待他一十三式使完,才道:『對不起,田兄,是小弟說錯了,田兄這套刀法,和我師娘所創的雖然大同,卻有小異,看來倒不是田兄從華山派偷師學得的。』田伯光道:『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,便花言巧語,拖延時刻,我豈有不知?令狐冲,你說貴派也有這套刀法,便請施展出來,好令田某開開眼界。』他說這幾句話時,目露兇光,顯得十分著惱。

  「弟子說道:『敝派使劍不使刀,我師娘這套「飛繡神針劍」只傳女弟子,不傳男弟子。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,搖搖擺擺的使出這種「飛繡神針劍」來,豈不教武林中的朋友好笑?』田伯光怒道:『好笑也吧,不好笑也吧,今日定要你親口承認,華山派中,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。令狐兄,田某佩服你是個丈夫,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卻不該如此信口開河,戲侮於我。』」

  岳靈珊插口道:「這等無恥惡賊,誰希罕他來佩服了?戲弄他一番,原是活該。」令狐冲道:「但我瞧他當時情景,若不將這套杜撰的『飛繡神針劍』試演一番,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只得依著他的刀法,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演將出來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,使得像不像?」令狐冲笑道:「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,焉有不像之理?」岳靈珊不依道:「啊,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,我三天不睬你。」

  岳夫人一直在沉吟不語,這時才道:「珊兒,你將佩劍給大哥。」岳靈珊拔出長劍,倒轉劍把,交給令狐冲,笑道:「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。」岳夫人道:「冲兒。別理她胡鬧。當時你是怎生使來?」令狐冲知道師娘是要細看田伯光的刀法,當下接過長劍,向師父、師娘躬身行禮,道:「師父、師娘,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。」須知這是華山派的規矩,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,須得先行請示。岳不群點了點頭。令狐冲提劍一立,突然之間,絕無朕兆的接連劈出三劍,真是快似閃電,嗤嗤有聲,眾弟子都吃了一驚,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「啊」了一聲。令狐冲一柄長劍使了開來,恍似雜亂無章,但在岳不群與岳夫人眼中,卻看得清清楚楚,每一劈刺每一砍削,無不既狠且準。倏忽之間,令狐冲收劍而立,向師父、師娘躬身行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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