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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岳靈珊微感失望,道:「這樣快?」岳夫人點頭道:「須得這樣快才好。這一十三式快刀,每式有三四招變化,在這頃刻之間,使了四十餘招,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。」令狐冲道:「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,比弟子還快上數倍。」岳夫人和岳不群對望了一眼,心下均有驚嘆之意。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?」令狐冲笑道:「這些日來,我時時想著這套快刀,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。當日在酒樓上向田伯光試演,卻無這般敏捷,為了取笑他,再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,那是更加慢了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你怎生搔首弄姿?快演給我瞧瞧!」

  岳夫人側過身來,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,向令狐冲道:「使快刀!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嗤的一聲,以劍作刀,向岳夫人劈了過去,這一劍所劈方位奇特無比,乃是繞過岳夫人的身子,劍鋒向她的後腰勾了轉來,岳靈珊驚呼:「媽,小心!」岳夫人身子縱出,更不理會令狐冲從後刺來的一劍,手中長劍逕取令狐冲胸口,也是快捷無倫。岳靈珊又是一聲驚呼:「大師哥,小心!」令狐冲也不擋架,反劈一刀,說道:「師娘,他還要快得多。」岳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,令狐冲也還了三劍。兩個人都是以快打快,盡是進手招數,並無一招擋架防身。

  瞬息之間,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,林平之在一旁只瞧得目瞪口呆,心道:「大師哥行為瘋瘋癲癲,武功卻恁地了得,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,才不致給人小看了。」便在此時,岳夫人嗤的一劍,劍尖已指住了令狐冲的咽喉。令狐冲無法閃避,道:「他擋得住。」岳夫人道:「好!」手中長劍抖動,數招之後,又指住了令狐冲的心口。令狐冲仍道:「他擋得住。」意思是說,我雖然擋不住,但田伯光的刀術快得多,這兩招都能擋住。

  但見二人越鬥越快,令狐冲到得後來,已無暇再說「他能擋住」,每逢給岳夫人一劍制住,只是搖頭示意,表明這一劍仍是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,岳夫人一柄長劍使得興發,突然間一聲清嘯,劍鋒閃爍不定,圍著令狐冲身圍疾刺,銀光下舞,眾人看得眼也花了。猛地裏見她一劍挺出,直刺令狐冲的心口,當真是捷如閃電,勢若奔雷。令狐冲大吃一驚,叫道:「師娘!」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的衣衫。只見岳夫人右手向前一送,長劍的護手碰到令狐冲的胸膛,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,直沒至柄。

  岳靈珊驚呼:「娘!」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,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冲的腳邊。岳夫人哈哈一笑,縮回手來,只見她手中的長劍只剩下一個劍柄。岳不群笑道:「師妹,你內力精進如此,卻連我也瞞過了。」原來他夫婦是同門結褵,年輕時叫慣了口,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。岳夫人笑道:「大師兄過獎,雕蟲小技,何足道哉!」令狐冲瞧著地下一截截斷劍,心下駭然,才知師娘這一劍刺出時用足了全力,否則內力不到。出劍難以如此迅捷,但劍尖一碰到肌膚,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,將直勁化為橫勁,一震之下,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,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,實已臻於化境,嘆服之餘,道:「田伯光刀法再快,也決計逃不過師娘這一劍。」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,都是給岳夫人長劍刺破了的,心想:「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,我只須學得幾成,便能報得父母之仇。」又想:「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,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若和師娘的劍法相此,相去當真是不可以道里計了。」

  岳夫人甚是得意,道:「冲兒,你既說這一劍能制得田伯光的死命,你好好用功,我便將這一劍傳了給你。」令狐冲道:「多謝師娘。」岳靈珊道:「媽,我也要學。」岳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你內功還不到火候,這一劍是學不成的。」岳靈珊呶起了小嘴,心中老大不願意,道:「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,怎麼他能學,我便不能學?」岳夫人微笑不語,岳靈珊拉住父親衣袖,道:「爹,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,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後儘來欺侮我。」岳不群搖頭笑道:「你媽這一劍叫作『無雙無對寧氏一劍』天下無敵,我怎有破解的法門?」岳夫人笑道:「你胡謅甚麼,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,要是傳了出去,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。」要知岳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,其中包含了華山派的內功、劍法的絕詣,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,確是厲害無比,但並無甚麼名目。岳不群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「無敵岳夫人劍」,然知道這位夫人心高氣傲,即是成婚之後,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「寧女俠」,不喜歡叫她作「岳夫人」,要知「寧女俠」三字是恭維她本身的本領作為,「岳夫人」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。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,心裏對「無雙無對寧氏一劍」這八個字,卻著實喜歡,暗讚丈夫畢竟是讀書人,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一個好聽的名稱,當真是「其詞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」。

  岳靈珊道:「爹,你幾時也來創幾招『無比無敵岳家十劍』,傳給女兒,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。」岳不群搖頭笑道:「不成,爹爹不及你媽聰明,創不出什麼新招!」

  岳靈珊將小嘴湊到父親耳邊,低聲道:「你不是創不出,你是怕老婆,不敢創。」岳不群哈哈大笑,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扭,道:「胡說八道。」岳夫人道,「珊兒,別儘纏住爹胡鬧了。德諾,你去安排香燭,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。」勞德諾應道:「是!」

  片刻安排已畢,岳不群引著眾人來到後進的「祖先堂」上,林平之見堂上佈置肅穆,兩壁懸著一柄柄長劍,劍鞘黝黑,劍縷陳舊,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,尋思:「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,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,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。」岳不群在香案前先跪下來磕了四個頭,禱祝道:「弟子岳不群,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為徒,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佑,教林平之用功向學,潔身自愛,恪守本派門規,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。」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,忙恭恭敬敬跟著跪下。岳不群站起身來,森然道:「林平之,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,須得恪守門規,若有違反,以情節輕重處罰,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。本派在武林中立足百年,武功上雖然也和別派爭一日之短長,但一時的強弱勝敗,殊不足道。真正要緊的是,本派弟子,人人愛惜師門令譽,這一節你須得好好記住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,弟子謹記師父教訓。」岳不群道:「令狐冲,背誦本派門規,好教林平之得知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是,林師弟,你聽好了。本派一戒,欺師滅祖,不敬尊長。二戒恃強欺弱,擅傷無辜。三戒奸淫好色,調戲婦女。四戒同門嫉妒,自相殘殺。五戒見利忘義,偷竊財物。六戒驕傲自大,得罪同道。七戒濫交匪類,勾結妖邪。這是華山七戒,本門弟子,一體遵行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,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,努力遵行,不敢違犯。」岳不群微笑道:「好了,就是這許多,本派不像別派那樣,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。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,時時記得仁義為先,做個正人君子,師父師娘就喜歡得很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!」又向師父師娘叩頭,向眾師兄師姊作揖行禮。

  岳不群道:「平兒,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,讓你盡了人子的心事,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。」林平之熱淚盈眶,拜倒在地,道:「多謝師父,師娘。」岳不群伸手扶起,溫言道:「本門之中,大家親如家人,不論那一個有事,人人都是休戚相關,此後不須多禮。」

  他轉過頭來,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,過了好一會才道:「冲兒,你這次下山,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?」令狐冲心中一驚,知道師父平時對眾弟子十分親和慈愛,但若那一個犯了門規,卻是嚴責不貸,當即在香案前跪下,道:「弟子知罪了,弟子不聽師父、師娘的教誨,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,得罪同道的戒條,在醉仙樓上,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。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臉色甚是嚴峻。岳靈珊道:「爹,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,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,身受重傷,羅人傑乘人之危,大師哥豈能待斃?」岳不群道:「不要你多管閒事。這件事還是由當日冲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。若無以前的嫌隙,那羅人傑好端端地怎會來乘冲兒之危?」岳靈珊忍不住又道:「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,你已打了他屁股,責罰過了,前賬已清,不能再算。大師哥身受重傷,不能再挨棍子了。」

  岳不群向女兒瞪了一眼,厲聲道:「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之事,你是華山弟子,休得胡亂插嘴。」岳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,心中大受委屈,眼眶一紅,便要哭了出來。若在平時,岳不群縱然不理,岳夫人也要溫言慰撫,但此時岳不群是以掌門人身份,主持究理門戶戒律,當下並不理睬,向令狐冲道:「羅人傑乘你之危,大加折辱,你寧死不屈,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為,那也罷了。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恆山派無禮,說什麼『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』?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?」岳靈珊噗嗤一聲,破涕為笑,道:「爹!」岳不群向她搖了搖手,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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