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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


  木高峰舉起了手掌,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,突然聽得令狐冲在廟外朗聲說話,不禁吃了一驚。他生平極少讓人,但對華山掌門岳不群卻頗為忌憚,尤其「群玉院」外親身領略過岳不群「紫霞功」的厲害,知道這位岳掌門外貌雖是恂恂儒者,其實內功之高,深不可測。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,自知這種事情深為名門正派所不齒,岳不群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,心道:「岳不群叫我出去有什麼事情相商?還不是明著好言相勸,實則是冷嘲熱諷,損我一番。好漢不吃眼前虧,及早溜開的為是。」當即說道:「木某另有要事,不克奉陪,便請拜上尊師,何時有暇,請到塞北來玩玩,木某人掃榻恭候。」說著雙足一蹬,從殿中竄到天井,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,已然上了屋頂,跟著落於廟後,唯恐給岳不群攔住質問,一溜煙般走了。

  令狐冲聽得他走遠,心下大喜,尋思:「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如此怕得要死。他倘若真的不走,要向我動粗,倒是兇險得緊。」當下撐著樹枝,走進土地廟中,殿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,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,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,當即躬身說道:「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冲,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,拜上林伯父、林伯母。」林震南喜道:「少俠多禮,太不敢當,老朽夫婦身受重傷,難以還禮,恕罪恕罪。我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岳大俠的門下了嗎?」要知岳不群的名氣,在武林中比余滄海要響亮得多,林震南為了巴結余滄海,每年派遣鏢師到青城山去送禮,但岳不群等五嶽劍派的掌門人,林震南自知不配與他們結交,連送禮也不送,此刻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,但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,立即逃之夭夭,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,實是不勝之喜。

  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為徒,令郎執意不允,那駝子正欲加害,我師父恰好經過,出手救了。令郎苦苦相求,要投入我門,師父見他意誠,又是可造之材,便答允了。適才師父和余滄海鬥劍,將他打得服輸。那余矮子迫不得已,只好吐露了伯父、伯母的所在。師父命小侄先來照料,相信師父和平之師弟不久便可到來。」林夫人聽得即可和兒子相見,口中不斷唸佛。林震南道:「但願……但願平兒即刻到來才好,遲了……遲了可來不及啦。」

  令狐冲見他說話之時出氣多而入氣少,顯是命在頃刻,本來可用真氣相助,讓他支撐至師父到來,但自己也是受傷極重,無法運氣,只得說道:「林伯父,你且莫說話。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賬後,便會來找你,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。」林震南苦笑了一下,閉上了雙目,過了一會,低聲道:「令狐賢弟,我……我……我是不成的了。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,我實是大喜過望,…求你日後多……多加指點照料。」令狐冲道:「伯父放心,我們同門學藝,便如親兄弟一般。小侄今日受伯父重託,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。」林夫人插口道:「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,我……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,也必時時刻刻記得。」令狐冲道:「兩位凝神靜養,不可說話。」

  林震南呼吸急促,斷斷續續的道:「請……請你告訴我孩子,福州葵花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,是…是我林家祖傳之物,須…得好好保管,但……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,凡我子孫,不得啟視,否則有無窮禍患,…要他好好記住了。」令狐冲點頭道:「好,這幾句話我傳到便是。」林震南道:「多……多……多……」一個「謝」字始終沒說出口,已然氣絕。林夫人道:「令狐少俠,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。」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,她本已受傷不輕,這麼一撞,便亦斃命。

  令狐冲嘆了口氣,心想:「余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,他寧死不說,到後來自知大限已到,才不得不託我轉言。但他們是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,說什麼『不得啟視,否則有無窮禍患。』嘿嘿,你當令狐冲是什麼人了,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?華山本門的武功,我一輩子已然學不周全,焉有餘力再去理會別派的劍法?再說,要是你林家的劍法真有過人之長,你夫婦又怎會落得這等下場?」當下靠在柱上,閉目養神。

  過了小半個時辰,只聽廟門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:「冲兒,你在廟裏嗎?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睜眼站起身來,只見天已黎明。岳不群緩步走了進來。他一見林氏夫婦的屍身,皺眉道:「死了?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,自己如何假師父之名將他嚇走,林氏夫婦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,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,岳不群沉吟片刻,道:「嗯,余滄海一番徒勞,作下的罪孽卻是不小。」令狐冲道:「師父,余矮子向你賠了罪麼?」岳不群道:「余觀主腳程快極,我追了半個時辰,沒能追上,反而越離越遠,便不追了。他青城派的輕功,確是勝我華山一籌。」他是彬彬君子,贏就贏,輸就輸,一派的光明磊落,令狐冲哈哈一笑,道:「他青城派屁股向後,逃之夭夭的功夫,原比別派為高。」岳不群臉一沉,道:「冲兒,你就是口齒輕薄,說話沒點正經,怎能作眾師弟師妹的表率。」令狐冲轉過了頭,伸了伸舌頭,應道:「是!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答應便答應,怎地要伸一伸舌頭,豈不是其意不誠?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,名是師徒,情若父子,岳不群恂恂儒雅,對眾弟子並不如何嚴厲,令狐冲向來也不如何怕他,笑問:「師父,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?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你耳下肌肉牽動,不是伸舌頭是什麼,你無法無天,這一次可吃了大虧啦!嘿嘿!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吃一次虧,學一次乖…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你已學乖成精,還不夠乖?」從懷中取出一枚火箭炮來,走到天井之中,晃火摺點燃了藥引,向上一擲,那火箭炮衝天飛上,砰的一聲響,爆上半天,幻成一把白銀色的長劍,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,這才緩緩落下,下降十餘丈後,化成滿天流星。原來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,煙花中的銀色長劍,便是他外號「君子劍」的表記。過不到一頓飯時分,便聽得遠處有腳步聲響,向著土地廟奔來。岳不群道:「這是根明,他腳步輕飄有餘,沉著不足,眾弟子中以他足力最快,卻是難以及遠。」果然過不多時,高根明滴滴答答的搖晃著算盤,奔近廟外,叫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在這裏麼?」要知從遠處望見火箭信號,只能夠約略得悉方位所在,卻無法確知必是在這土地廟中。岳不群道:「我在廟裏。」高根明進入廟來,躬身叫道:「師父!」見到令狐冲在旁,大喜道:「大師哥,你身子安好,咱們大夥兒可真登擔心得緊。」令狐冲見他喜悅之情十分真摯,心下不禁感動,微笑道:「總算命大,這一次沒死。」

  說話之間,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,這次卻是二人。岳不群問道:「是誰來了?」令狐冲道:「一個沉穩,一個輕捷,那是二師弟和六師弟。」岳不群點了點頭,道:「冲兒,你真聰明,一點便透,幾時學得一點德諾的沉穩,我可就放心了。」勞德諾和陸大有還沒進廟,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的腳步也也已隱隱再來,又過了一盞茶功夫,七弟子陶鈞、八弟子英白羅,岳不群之女岳靈珊,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。

  林平之一見到父母的屍身。撲上前去,伏在兩具屍身之上,放聲大哭。眾同門聽他哭得哀痛,無不慘然。岳靈珊見到令狐冲無恙,本是驚喜不勝,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,卻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說什麼喜歡的話,走近身去,在他右手上輕輕一握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沒事麼?」令狐冲道:「沒事!」

  這幾日來,岳靈珊為這個大師哥擔足了心事,初時聽到他為青城派的羅人傑所害,已然狠狠哭了幾場,只是她知道這位大師哥聰明機警,本領極大,未必就會給青城派的弟子殺死,心中還存著五分指望,果然後來便得父親告知,大師哥其實未死,此番在土地廟中乍然相逢,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,突然間拉住他的衣袖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令狐冲輕拍其肩,低聲道:「小師妹,怎麼啦?有誰欺侮你,我去給你出氣!」岳靈珊不答,只是哭泣,哭了一會,心中舒暢,拉起令狐冲的衣袖來擦了擦眼淚,道:「你沒有死,你沒有死!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沒有死!」岳靈珊道:「原來是恆山派的小尼姑騙人,嚇得我……嚇得我……」她本想說「嚇得我不想活了」,但這一句話真情流露。又是當著父親和眾同門之前,畢竟說不出口,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,心神熬煎之苦,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下流。

  令狐冲道:「恆山派那位師妹倒也不是故意騙人,她當時只道我是真的死了。」岳靈珊抬起頭來,淚眼模糊的瞧著他,只見他容顏憔悴,更無半點血色,心下甚是憐惜,道:「大師哥,你這次……這次受傷可真是不輕,須得回山好好靜養才是。」

  岳不群見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的屍身之上哀哀痛哭,說道:「平兒,暫且收起眼淚,料理你父母的喪事要緊。」林平之站起身來,應道:「是!」眼見父母死屍的臉上滿是慘痛之容,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,哽咽道:「爹爹,媽媽去世,連最後一面也見我不到,也不知……也不知他們有什麼話要對我說。」令狐冲道:「林師弟,令尊令堂去世之時,我是在這裏。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,那是應有之義,倒也不須多囑。令尊另一句話,要我向你轉告。」林平之躬身道:「大師哥,大師哥……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,有你相伴,不致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,小弟……小弟實在感激不盡。」令狐冲道:「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狂加酷刑,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,兩位老人家堅不吐實,以致被震斷了心脈。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,這等行為卑污,定為天下英雄恥笑。」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:「此仇不報,林平之禽獸不如。」提起一拳,重重擊在柱子之上。他武功雖然平庸,但因心中憤激,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,震得樑上灰塵簌簌的落將下來。

  岳靈珊道:「林師弟,此事實由我身上起禍,你將來報仇,做師姊的絕不會袖手。」林平之躬身道:「多謝師姊。」岳不群嘆了口氣,尋思:「我華山派向來抱的是『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』之宗旨,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。但自今而後,玉女峰畔只怕更無寧日了。唉,既是身涉江湖,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,那是談何容易?」又想到劉正風一意要退出武林,畢竟難以如願,反而送了一命,心下不勝感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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