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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群雄一聽,都是吃了一驚:「劉正風金盆洗手,封劍歸隱,那是江湖上的事情,與朝廷有什麼相干?怎麼皇帝下起聖旨來?難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,給朝廷發覺了,那可是殺頭抄家誅九族的大罪啊。」各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,登時便都站了起來,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的兵刃,料想這官員既來宣旨,劉府上下,一定已然密佈官兵,一場大廝殺已難避免,自己既和劉正風交好,絕不能袖手不理,再說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。自己既來劉府赴會,自是逆黨中人,縱欲置身事外,又豈可得?頃刻之間,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,眾人白刃交加,便將那官員斬為肉醬。那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恆,雙膝一屈,便跪了下來,向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,朗聲道:「微臣劉正風聽旨,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。」

  群雄一見,無不愕然。那官員展開卷軸,唸道:「據湖南省巡撫呈衡山縣庶民劉正風,急公好義,功在桑梓,弓馬嫻熟,才堪大用,著實授參將之職,今後報效朝廷,不負朕望,欽此。」劉正風又磕頭道:「微臣劉正風謝恩,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。」站起身來,向那官員彎腰道:「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。」那官員撚鬚微笑,道:「恭喜恭喜,劉將軍,此後你我一殿為臣,卻又何必客氣?」劉正風道:「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夫,今日蒙朝廷授官,固是皇上恩澤廣被,令小將光宗耀祖,卻也是當道恩相,巡撫大人和張大人的逾格栽培。」那官員笑道:「那裏那裏?」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:「方賢弟,張大人的禮物呢?」方千駒道:「早就預備在這裏了。」轉身取過一隻圓盤,盤中是一個錦袱包裹。

  劉正風雙手取過,笑道:「些些微禮,不成敬意,張大人哂納。」那張大人笑道:「自己兄弟,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。」使個眼色,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。那差役接過盤子時,雙臂向下一沉,顯然盤中之物份量著實不輕,並非白銀而是黃金。那張大人眉花眼笑,道:「小弟公務在身,不克久留,來來來,斟三杯酒,恭賀劉將軍今日封官授職,不久又再升官晉爵,恩澤綿綿。」早有左右斟過酒來。張大人連盡三杯,拱了拱手,轉身出門。劉正風滿臉都是笑容,直送到大門之外。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,劉府又放炮相送。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,人人面面相覷,做聲不得,各人的臉色又是尷尬,又是詫異。

 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並非黑道中人,也不是犯上作亂之徒,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,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,對於官府,向來不瞧在眼中,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,給皇帝封一個「參將」那樣芝麻綠豆般的小小武官,便感激涕零,作出種種肉麻的神態來,心中都瞧他不起,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。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:「看這情形,他這頂官帽,是用金錢買來的,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,才買得了巡撫的保舉。劉正風向來為人正直,怎地臨到老來,利祿薰心,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?」

 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,滿臉堆歡,揖請各人就座。無人肯坐首席,居中那張太師椅便由它空著,左首坐的是年壽最高的六合門夏老拳師,右首坐的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,要知張金鰲本人雖無驚人的藝業,但丐幫是江湖上的第一大幫,人人都敬他三分。群雄紛紛坐定,僕役上來獻菜斟酒,向大年端出一張茶几,上面鋪了錦緞。方千駒雙手捧著一雙金光燦爛,徑長尺半的黃金盆子,放在茶几之上,盆中已盛滿了清水。只聽得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,跟著是砰拍、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竹。

  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,抱拳團團一揖。群雄都站起還禮,劉正風朗聲說道:「眾位前輩英雄,眾位好朋友,眾位年青朋友。各位遠道光臨,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,感激不盡。兄弟今日金盆洗手,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,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。兄弟已受朝廷恩典,做一個小小官兒,常言道: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江湖上行事講究義氣,國家公事,卻須奉公守法,以報君恩。這兩者如有衝突,叫劉正風不免為難。從今以後,劉正風退出武林,我門下弟子如願改投別門別派,各任自便。劉某邀請各位到此,乃是請眾位好朋友作個見證。以後各位來到衡山,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,只是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,劉某卻恕不過問了。」說著又是一揖。

  群雄心中早已料到他這一番說話,均想:「他一心想做官,那是人各有志,勉強不來。反正他也沒得罪我,從此武林中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。」有的則想:「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光采,想必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,所以竟沒到來。」更有人想:「五嶽劍派近年來領袖武林,到處行俠仗義,好生得人欽仰,劉正風卻做出這種事來。人家當面不敢說什麼,背後卻不免齒冷。」也有人幸災樂禍,尋思:「說什麼五嶽劍派乃俠義門派,一遇到高官厚祿,還不是巴巴的向官員磕頭?還提什麼『俠義』二字?」群雄各懷心事,一時之間,大廳上鴉雀無聲,本來在這等情景之下,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,恭維他什麼「福壽全歸」、「急流勇退」、「大智大勇」等等才是,可是二千餘人濟濟一堂,竟是誰也不說一句話。

  劉正風絲毫不以為意,轉身向外,朗聲說道:「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下,授以武藝,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,十分慚愧。好在本門有莫師哥主持,劉正風庸庸碌碌,多劉某一人不多,少劉某一人不少,從今而後,劉某人金盆洗手,專心仕宦,卻也決計不用師傳武藝,以求升官進爵,至於江湖上的恩怨是非,門派爭執,劉某更加絕不過問。若違誓言,有如此劍。」右手一翻,從袍底抽出長劍,雙手一扳,拍的一聲,將劍鋒扳得斷成兩截。

  他折斷長劍,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,嗤嗤兩聲輕響,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。群雄一見,皆盡駭異,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聽來,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,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劍,以劉正風這等人物,自是毫不希奇,但如此舉重若輕,毫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,則手指上功夫之純,實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詣,聞先生嘆了口氣,道:「可惜,可惜!」也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,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,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。

  劉正風臉露微笑,持起了衣袖,便欲伸手到金盆之中,雙手離有尺許,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:「且住!」

  劉正風微微一驚,抬起頭來,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黃衫的漢子來。這四人一進門後,分往兩邊一站,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。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色錦旗,旗上綴滿了珍珠寶石,一展動處,發出燦爛寶光。許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,心中都是一凜:「五嶽劍派盟主的令旗到了!」只見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,舉旗說道:「劉師叔,奉五嶽盟主旗令,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,請暫行押後。」劉正風躬身說道:「盟主旗令,劉某自當遵行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但不知盟主此令,是何用意。」那漢子道:「弟子奉命行事,實不知盟主之意旨,請劉師叔恕罪。」劉正風微笑道:「不必客氣。賢侄是千丈松史賢侄吧?」他臉上雖然露出笑容,但語音已是微微發顫,顯然這件事來得十分突然,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,也不免大為震動。

 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,他聽得劉正風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號,心中不免得意,微微躬身,道:「弟子史登達拜見劉師叔。」他搶上幾步,又向天門道人、岳不群、定逸師太等人行禮,道:「嵩山門下弟子,拜見眾位師伯師叔。」其餘四名黃衣漢子同時躬身行禮。

  定逸師太甚是喜歡,一面欠身還禮,口中說道:「你師父出來阻止這件事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我是說呢,咱們學武之人,義氣為重,逍遙自在,去做什麼勞什子的官兒?只是我見到賢弟一切安排妥當,絕不肯聽老尼姑的勸,也免得多負一番唇舌。」劉正風大是臉上無光,說道:「當年我五嶽劍派結盟,約定攻守相助,維護武林中的正氣,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,大夥兒須得聽盟主的號令。這面五色令旗,乃是我五派所共製,見令旗如見盟主,那原是不錯的。只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,是劉某獨個兒的事,既沒違背了武林的道義規矩,更與五嶽劍派並不相干。眾位師兄弟和江湖朋友都在這裏,萬事都憑一個『理』字,劉某的私事,卻不受盟主旗令約束,請賢侄轉告尊師,劉某不奉旗令,請大師兄恕罪。」說著走向金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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