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五一


  儀琳坐在他的身旁,又再輕輕搖動樹枝,趕開蠅蚋,其時夏日正長,蟬鳴四野,遠處山溪中又傳來一陣陣蛙鳴。這些蠅蛙的鳴聲連綿不絕,猶如催眠的樂曲一般,儀琳只覺眼皮十分沉重,再也睜不開來,終於也迷迷糊糊的入了睡鄉。

  睡夢之中,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華服,走進一座輝煌的宮殿,旁邊一個英俊青年攜著自己,依稀便是令狐冲,接著足下生雲,兩個人飄飄的飛上半空,心中正是說不出的甜美歡暢,忽然間一個女尼橫眉怒目,仗劍趕來,卻是師父,儀琳吃了一驚,只聽得師父喝道:「小畜生,你不守清規戒律,居然大膽去做公主,又和這浪子在一起廝混!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用力拉了個空,霎時之間,眼前一片漆黑,令狐冲不見了,師父也不見了,自己在黑沉沉的烏雲中不住往下翻跌。儀琳嚇得大叫:「令狐大哥,令狐大哥!」只覺全身酸軟,手足無法動彈,半分掙扎不得。

  叫了幾聲,一驚而醒,卻是南柯一夢,只見令狐冲睜大了雙眼,正瞧著自己。

  儀琳看得暈紅了雙頰,怩忸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一時說不出話來,卻是入睡時雙手壓在自己胸口,致生夢魘。令狐冲道:「你做了夢麼?」儀琳臉上又是一紅道:「也不知是不是?」一瞥眼間,見令狐冲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似是在強忍痛楚,忙道:「你……你傷口痛得很厲害麼?」令狐冲道:「還好!」卻是聲音發顫,過得片刻,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,疼痛之劇,不問可知。

  儀琳甚是惶急,只說:「那怎麼好?那怎麼好?」從懷中取出塊布帕,替他抹去額上汗珠,小指碰到他額頭時,猶似火炭。她曾聽師父說過,一人受了刀劍之傷後,若是發燒,情勢十分凶險,情急之下,不由自主的唸起經來:「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,受諸苦惱,聞是觀世音菩薩,一心稱名,觀世音菩薩,即時視其音聲,皆得解脫。若有持是觀世音菩薩名者。設入大火,火不能燒,是由菩薩威神力故。若為大水所漂,稱其名號,即得淺處……」她唸的是「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」,初時聲音發顫,唸了一會,心神逐漸寧定。令狐冲聽她語音清脆,起念越是沖和安靜,顯是對這經文的神通充滿了信心,只聽她繼續唸道:「若復有人,臨當被害,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彼所執刀杖,尋段段壞,而得解脫。若三千大千國土,滿中夜叉羅剎,欲來惱人,聞其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是諸惡鬼,尚不能以惡眼視之,況復加害?設復有人,若有罪、若無罪,杻械、枷鎖檢繫其身,稱觀世音菩薩名者,皆悉斷壞,即得解脫……」

  令狐冲越聽越是好笑,終於「嘿」地一聲,笑了出來。儀琳奇道:「什……什麼好笑?」令狐冲道:「早知如此,我又學什麼勞什子的武功?有惡人仇人要來殺我害我,我……我只須口稱觀世音菩薩之名,惡人的刀杖斷成一段一段,豈不是平安……平安大吉。」儀琳正色道:「令狐大哥,你休得褻瀆了菩薩,心念不誠,唸經便無用處。」她繼續輕輕唸道:「若惡獸圍繞,利牙爪可怖,念彼觀音力,疾走無邊方。蚖蛇及蝮蝎,氣毒煙火然,念彼觀音力,尋聲自迴去。雲雷鼓掣電,降雹澍大雨,念彼觀音力,應時得消散。眾生被困厄,無量苦遍身,觀音妙智力,能救世間苦……」

  令狐冲聽她唸得虔誠,聲音雖低,卻是全心全意的在向觀世音菩薩求救,似是整個靈魂都在向菩薩呼喊,要菩薩顯大神通,解脫自己的苦難,聲音中似乎在說:「觀世音菩薩,求求你免除令狐大哥身上的痛楚,把他的痛楚,都移到我的身上。我墮入輪迴也好,身入地獄也好,就是要求菩薩解脫令狐大哥的災難……」到得後來,令狐冲已聽不到經文的意義,只是聽到一個一個祈求禱告的聲音,是這麼的懇摯。這麼的熱烈。不知不覺,令狐冲眼中充滿了眼淚,他自幼沒了父母,師父師母雖然待他恩重,畢竟他太過頑劣,總是毒打多而慈情少,師兄弟姊妹間,人人敬他是大師兄,只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,靈珊雖和他交好,但從來沒有對他如此關懷過,竟是這般寧願把世間千萬種苦難都放到自己身上,只是要他平安喜樂。

  令狐冲一生嘻嘻哈哈,除了師父師母,對誰都不敬重,這時見到儀琳這般虔誠唸佛,為自己解難,不由得胸口熱血上湧,眼中望將出來,似乎儀琳全身隱隱發出了聖潔的光輝。

  儀琳誦經的聲音越來越柔和,在她眼前,似乎真有一個手持楊枝,遍灑甘露,救苦救難的白衣大士,每一句「南無觀世音菩薩」都是在向菩薩虔誠祈求。令狐冲心中既是感激,又是安慰,不知不覺間高熱漸退,在那溫柔的唸佛聲中入了睡鄉。

  這山野間是一片寧靜,但在衡山劉正風府上,卻是群雄畢集,演出了一場劍拔弩張,腥風血雨的大事,龍爭虎鬥。

  且說岳不群收錄林平之於門牆後,率領眾弟子,逕往劉府拜會。劉正風得到訊息,又驚又喜,沒料到武林中大名鼎鼎的「君子劍」華山掌門居然會親身駕到,忙遠遠迎了出來,沒口子的道謝。岳不群極是謙和,滿臉笑容的致賀,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。天門道人、定逸師太、余滄海、聞先生、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,各道寒暄,余滄海心中懷著鬼胎,尋思:「華山掌門親自到此,諒那劉正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,必是為我而來。他五嶽劍派雖然人多勢眾,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,岳不群若是口出不遜之言,我先問他令狐冲嫖妓宿娼,是什麼行逕,當真說翻了臉,也只好動手。」那知岳不群見到他時,一般的深深一揖,說道:「余觀主,多年不見,越發的清健了。聽說余觀主已練成了貴派天下獨步的『鶴唳九霄神功』當真是可喜可賀。」

  余滄海吃了一驚,尋思:「我那『鶴唳九霄神功』確是已屆功德圓滿之境,但還差了三分火候,這老兒的消息倒是靈通得緊。」當著許多高手,總不能自暴其短,說道:「『鶴唳九霄神功』練是練得差不多了,卻還談不上『練成』二字。」他既是在給自己臉上貼金,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。天門道人、定逸師太等心下也都一涼,這些人都知「鶴唳九霄神功」是青城派威力奇大的武功,數百年來沒聽人練成過,還道早已失傳,沒想到這矮子道人居然暗中痛下苦功,練成了這項功夫,難怪他這幾日氣燄囂張,旁若無人,果然是有恃無恐。

  說話之間,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。這一天是劉正風「金盆洗手」的正日,到得巳時二刻,劉正風便返入內堂,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。將近午時,二百餘位遠客流水般湧到,丐幫的副幫主張金鰲,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,川鄂三峽的神女峰的鐵姥姥、東海海砂幫的幫主沈吼、點蒼二友神刀白克、神筆盧西恩等等,先後到來。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,有的只是慕名而從未見過面。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,不去和眾人招呼,心中均想:「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,怎地這般不知自重,去和江湖上許多沒來由之人結交,豈不是墮了我五嶽劍派的名頭?」只有岳不群名字雖然叫作「不群」,生性卻是十分的喜愛朋友,來賓中有許多籍籍無名之輩,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,只要過來和他說話,岳不群一樣和他們有說有笑,絲毫不擺出華山掌門,高人一等的架子來。

  其時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伏僕役,裏裏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,劉正風的內弟快馬方千駒和劉門弟子向大年、米為義等人,肅請眾賓入席。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,泰山派掌門天門道人該坐首席,只是五嶽劍派結盟,天門道人和岳不群,定逸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,不便上坐,大家便群相退讓起來。

  一眾武林前輩正自你推我讓,誰也不肯坐那首席之際,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聽銃響,跟作鼓樂之聲大作,又有鳴鑼喝道的聲音傳了進來,顯然是甚麼官府從門外經過。群雄一怔之下,只見劉正風穿著嶄新的熟羅長袍,匆匆從內堂奔出。群雄歡聲道賀,劉正風略一拱手,便走向門外,過了一會,但見他恭恭敬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。群雄心下都感奇怪:「難道這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?」眼見他雖是衣履惶然,但雙眼昏昏,一臉酒色之氣,顯然不是身具武功之人。岳不群等人則想:「劉正風是衡山的大紳士,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,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,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,那也不足為奇。」

 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,居中一站,身後的衙役右腿跪下,雙手高舉過頂,呈奉上一雙用黃緞覆蓋的托盤,盤中放著一個卷軸。那官員躬著身子,接過了卷軸,說道:「有聖旨到,劉正風聽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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