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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十六回 盟主旗令

  令狐冲見她哭得更厲害了,心下大感不解道:「好,好,是我說錯了話,我跟你陪不是啦,小師妹,你別生氣。」儀琳聽他言語溫柔,心下稍慰,但轉念又想:「他說這幾句話,顯然是平時向他的小師妹陪不是陪慣了的,這般的低聲下氣,這時候卻順口說了出來。」突然間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起來,頓足道:「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,你……你……你心中便是記著你那個小師妹。」這一句話既然說出了口,登時想起,自己是個出家人,怎可跟他說這種言語,未免大是忘形,不由得滿臉紅暈,忙轉過了頭。

  令狐冲見她忽然臉紅,而淚水未絕,霎時之間,便如春日玫瑰,朝露未乾,嬌豔之色,難描難畫,心道:「原來她竟也是生得這般好看,倒不比靈珊妹子差呢。」怔了一怔,柔聲道:「你年紀比我小得多,咱們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,見到了便是師兄弟姊妹,你自然是我小師妹啦。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,請你跟我說,好不好?」儀琳道:「你也沒得罪我,我知道了,你是要我快快離開,免得瞧在眼中生氣,連累你倒霉。你說過的,一見尼姑,逢賭……」說到這裏,又哭了起來。

  令狐冲不禁好笑,心想:「原來她是跟我算當日醉仙樓頭這筆舊賬,那確是非陪罪不可。」便道:「令狐冲真該死,口不擇言。那日醉仙樓頭,胡說八道,又得罪了貴派全體上下啦,該打,該打!」提起手來,拍拍兩聲,便打了自己兩個耳光。

  儀琳急忙轉身,伸手攔住了他,道:「別……別打!……我……不是怪你。我……我只怕連累了你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該打之至!」左手揚起,拍的一聲,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,這一次是打在左頰之上。儀琳急道:「我不生氣了,令狐大哥,你……你別打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說過不生氣了?」

  儀琳搖了搖頭。令狐冲道:「你笑也不笑,那不是還在生氣麼?」儀琳勉強笑了一笑,但突然之間,想起自己身世,忍不住悲從中來,淚水撲簌簌的落下,忙又轉過了身子。

  令狐冲見她哭泣不止,當即長嘆一聲。儀琳慢慢止住了哭泣,幽幽的道:「你……你又為什麼嘆息?」令狐冲心下暗笑:「畢竟她是個小姑娘,也上了我這個當。」

  原來他自幼和岳靈珊相伴,岳靈珊時時使個小性兒,生了氣不理人,千哄萬哄哄不好,不論跟她說什麼話,她都是不瞅不睬,令狐冲便裝模作樣,引起她的好奇心,反過來相問。儀琳一生之中,從未和人鬧過彆扭,自是一試便靈,落入了令狐冲所佈的圈套。令狐冲又是長嘆一聲,轉過了頭不語。

  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,你生氣了麼?剛才是我得罪你,你……你別放在心上。」令狐冲道:「沒有,你沒有得罪我。」儀琳見他仍是面色憂愁,那知他腹中正在大是好笑,這副臉色全是假裝的,著急起來,道:「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,我……我打還了賠你。」說著提起手來,拍的一聲,在自己右頰上打了一掌,第二掌待要再打,令狐冲急忙仰身坐起,伸手抓住了她手腕,但這麼一用力,傷口劇痛,忍不住輕哼了一聲。儀琳急道:「啊喲快……快躺下,別弄痛了傷口。」扶著他慢慢臥倒,一面自怨自艾:「唉,我真是蠢,什麼事情總是做得不對,令狐大哥,你……你痛得厲害麼?」

  令狐冲的傷處痛得倒真是厲害,若在平時,他絕不承認,這時心生一計:「只有如此如此,我方能逗引她破涕為笑。」便皺起眉頭,大哼了幾聲。儀琳甚是惶急,道:「但願不……不再流血才好。」伸手摸摸他的額頭,過了一會,輕聲道:「痛得好些了麼?」令狐冲道:「還是很痛。」

  儀琳愁眉苦臉,不知如何是好。令狐冲道:「唉,好痛,六……六師弟在這裏就好啦。」儀琳道:「怎麼?他身上有止痛藥麼?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他一張嘴巴就是止痛藥。以前我也受過傷,痛得十分厲害。六師弟最會說笑話,不停說笑,我聽得心中高興,就忘了傷口的痛楚。唉,他……他若是在這裏就好了,唉唷…怎麼這樣痛…這樣痛…」

  儀琳大是為難,她在定逸師太門下,人人板起了臉誦經唸佛,坐功練劍,白雲庵中,一個月中難得聽到一兩句笑聲,要她說個笑話,那真是要命了,心想:「那位陸大有師兄不在這裏,他要聽笑話,只有我說給他聽了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一個笑話也不知道。」突然之間,靈機一動,想起一件事來,道:「令狐大哥,笑話我是不會說,不過我在藏經閣中看到過一本經書,倒是很有趣的,叫做『百喻經』你看過沒有?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沒有,我從來不讀佛經的。」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我真傻,問這種蠢話。你又不是佛門弟子,自然不會讀經書。」她頓了一頓,繼續說道:「那部『百喻經』,是天竺國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,裏面有許多有趣的小故事。」

  令狐冲正是要引她說故事。忙道:「好啊,我最愛聽有趣的小故事,你說幾個給我聽。」

  儀琳微微一笑,那「百喻經」中無數故事,忽然間一個個在她腦海中流過,便道:「好,我說那個『以犁打破頭喻』。以前,有一個禿子,頭上一根頭髮也沒有,他是天生的禿頭,可不是像我們那樣,因為出家才剃了光頭。這禿子和一個種田人不知為什麼爭吵起來,那種田人手中有一把耕田的犁,便舉起犁來,打那禿子,打得那禿子的頭頂流血破損。可是那禿子只是默然忍受,並不避開,臉上反是發笑。旁人見了,很是奇怪,問他為什麼不避開,反而發笑。那禿子笑道:『這種田人是個傻子,見我頭上無毛,以為是塊石頭,於是用犁來撞石頭。我若是逃避,豈不是教他變得聰明了?』」

  她說到這裏,令狐冲大笑起來,道:「好故事,這禿子當真聰明得緊,便是給人打死,那也是無論如何不能避開的。」

  儀琳見他笑得歡暢,道:「我再說個『醫與王女藥令率長大喻』。從前,有一個國王,生了一個公主。這國王很是性急,見嬰兒幼小,盼她快些長大,便叫了御醫來,要他配一服靈藥給公主吃,令她立即長大。御醫道:『靈藥是有的,不過搜配各種藥材,再加煉製,很花功夫。現在我把公主請到家中,同時加緊製藥,王上不可催逼。』國王道:『很好,我不催你就是。』御醫便抱了公主回家,每天向國王稟報,靈藥正在採集之中。過了十二年,御醫稟道:『靈藥製煉已就,今日已給公主服下。』於是帶領公主來到國王面前。國王見當年的一個嬰兒,已長成亭亭的少女,心中大喜,稱讚御醫醫道精良,一服靈藥,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長大,命左右賞賜金銀珠寶,不計其數。」

  令狐冲聽得又是哈哈大笑,道:「你說這國王性子急,其實一點也不性急,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嗎?要是我作那御醫哪,只須一天功夫,便將那嬰兒公主變成個十七八歲,亭亭玉立的少女公主。」儀琳睜大了眼睛,道:「你用什麼法子?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外搽天香斷續膠,內服熊膽回生散。」儀琳笑道:「那是治療金創之傷的藥物,怎能令人快高長大?」令狐冲道:「治不治金創,我也不管,只須你挺身幫忙便是了。」儀琳笑道:「要我幫忙?」令狐冲道:「不錯,我把嬰兒公主抱回家後,請四個裁縫……」儀琳更是奇怪,問道:「請四個裁縫幹什麼?」令狐冲道:「趕製新衣服。我要他們度了你的高矮趕製公主衣服一襲。第二日早晨,你穿了起來,頭戴玲瓏鳳冠,身穿百花錦衣,足登金繡珠履,這般儀態萬方,娉娉婷婷的去金鑾殿上,三呼萬歲,躬身下拜叫道:『父王在上,孩兒服了御醫令狐冲的靈丹妙藥之後,一夜之間,長了十八歲。』那國王見到這樣一位美麗可愛的公主,心花怒放,那裏還來問你真假。我這御醫令狐冲,自是重重有賞了。」

  儀琳不住口的格格嘻笑,直聽他說完,已是笑得彎下了腰,伸不直身子,過了一會,才道:「果然比那『百喻經』中的御醫聰明得多,只可惜我……我這麼醜怪,半點也不像公主。」令狐冲道:「倘若你醜怪,天下便沒美麗的人了。古往今來,公主成千成萬,卻那有一個似你這般好看?」儀琳聽他直言稱讚自己,芳心竊喜,笑道:「這成千成萬的公主,你都見過了?」令狐冲道:「這個自然,我在夢中一個個都見過。」儀琳笑道:「你這人,怎麼做夢老是夢見公主?」令狐冲嘻嘻一笑,道:「日有所思……」但隨即想起,儀琳是個冰清玉潔,天真無邪的妙齡女尼,陪著自己說笑,已犯她師門戒律,自己如何可以跟她肆無忌憚的胡言亂語?言念及此,臉色登時一肅,假意打個呵欠。

  儀琳道:「啊,令狐大哥,你倦了,閉上眼睡一忽兒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,你的笑話真靈,我傷口果然不痛了。」他要儀琳說笑話,本是要哄得她破涕為笑,此刻見她言笑晏晏,原意已遂,便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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