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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儀琳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姊妹呢?」她本想問:「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?」但不知如何,竟是不敢如此直截了當的相詢。令狐冲笑道:「那要看是誰,又得瞧是什麼事。我們師兄弟常常鬧著玩,說話不騙人,又有什麼好玩?」儀琳終於問道:「連靈珊姊姊,你也騙她麼?」

  令狐冲從未想過這件事,皺了皺眉頭,沉吟半晌,想起這一生之中,從未在什麼大事上騙過她,便道:「要緊事,自然絕不會騙她。玩的時候,哄哄她,說些笑話,自然是有的。」儀琳在白雲庵中,師父戒律甚嚴,又是不苟言笑,眾師姊個個冷口冷面的,雖然大家互相愛護關顧,但沒一個人說半句笑話,鬧著遊玩之事更是從所未有,她年紀甚輕,整個童年便在冷靜寂寞之中渡過,除了打坐練武之外,便是敲木魚唸經,這時聽到令狐冲說及華山派眾同門的熱鬧處,不由得悠然神往,尋思:「我若能跟著他到華山去玩玩,豈不有趣。」但隨即想起:「這一次出庵,便遇到如此大風波,只怕回府之後,師父再也不許我出門了。什麼到華山去玩玩,豈不是痴心妄想?」又想:「就算到了華山,他整日價陪著他的靈珊師妹,我什麼人也不識,又有誰來陪我玩?」心中忽然一陣淒涼,眼眶一紅,險險掉下淚來。

  令狐冲卻全沒留神,瞧著瀑布,說道:「我和靈珊師妹正在鑽研一套劍法,借著瀑布之力的激盪,施展劍招。師妹,你可知那有什麼用?」儀琳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聲音已有些哽咽,令狐冲仍是沒注意到,繼續說道:「咱們和人動手,對方倘若內功深厚,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厲害的內力,無形有質,能將我們的長劍盪了開去。我和靈珊師妹在瀑布中練劍,就當水力的沖激是敵人的內力,不但要將敵人的內力擋開,還得借力打力,引對方的內力去打他自己。這套劍法遇到尋常對手時,看不出威力,一碰到內力淵深的高手,便大有施展的餘地了。」

  儀琳見他說得興高采烈,不忍掃他的興,問:「你們練成了沒有?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沒有,沒有!自創一套劍法,談何容易,再說,我們也創不出什麼劍招,只不過想法子將師父所傳的本門劍法,在瀑布中擊刺而已。」他頓了一頓,伸手緩緩比劃了一下,喜道:「我又想到了一招,等得傷好後,回去可和靈珊師妹試試。」

  儀琳輕輕的道:「你們這套劍法,叫什麼名字?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本來說,這不能另立名目。但靈珊師妹一定要給取個名字,她說叫作『冲靈劍法』,因為那是我和她兩個人一起試出來的。」

  儀琳輕輕的道:「冲靈劍法。冲靈劍法。嗯,這劍法中有你的名字,也有她的名字,將來傳之後世,人人都知道是你們……你們兩位合創的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靈珊師妹鬧著玩,才這麼說的,其實憑我們這一點兒功夫火候,那有資格創什麼劍法?你可千萬不能跟旁人說,江湖上若是知道,豈不笑掉了人們的大牙?」儀琳道:「是,我絕不會對旁人說。」她停了一會,微笑道:「你自創劍法的事,人家早知道了。」令狐冲吃了一驚,道:「是麼?是靈珊師妹跟人說的?」儀琳笑了笑,道:「是你自己跟田伯光說的。你不是說自創了一套坐著刺蒼蠅的劍法麼?」令狐冲大笑,道:「我對他胡說八道,虧你都記在心裏。」

  他這麼放聲一笑,牽動傷口,眉頭皺了起來。儀琳道:「啊喲,都是我不好,累得你傷口吃痛。快別說話了,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。」令狐冲閉上了眼睛,但只過得一會,便又睜了開來,道:「我只道這裏風景好,但到得瀑布旁邊,反而瞧不見那彩虹了。」儀琳道:「瀑布有瀑布的好看,彩虹有彩虹的好看。」令狐冲點了點頭,道:「你說得不錯,世上那有十全十美之事。一個人千辛萬苦的去尋求一件物事,等得到了手,也不過如此,而本來拿在手中的物事。卻反而拋掉了。」儀琳微笑道:「令狐大哥,你這幾句話,隱隱含有禪機,只可惜我修為太淺,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若是師父聽了,定有一番解釋。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什麼禪機不禪機,我懂得什麼?唉,好倦!」慢慢閉上了眼睛,漸漸呼吸低沉,入了夢鄉。

  儀琳守在他的身旁,輕輕拂動,替他趕開蠅蚊小蟲,坐了一個多時辰,摘了一根樹枝,心想:「待會他醒時,一定肚餓,這裏又沒什麼吃的,我再去採幾個西瓜,既可解渴,亦足充飢。」於是快步奔向西瓜田,又摘了兩個西瓜來。她生怕離開片刻,有敵人或是野獸來侵犯令狐冲,急急匆匆的趕回,見他兀自安安穩穩的睡著,這才放心,輕輕坐在他的身邊。

  令狐冲睜開眼來,微笑道:「我以為你回去了。」儀琳奇道:「我回去?」令狐冲道:「你師父師姊們不是在找你麼?她們一定掛念得很。」儀琳從沒想到一去不回,但聽他這麼一說,確是頗為焦慮,又想:「明兒見到師父,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責怪?」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,多謝你陪了我半天,我的性命已給你救活啦,你還是早些回去吧。」儀琳搖頭道:「不,荒山野嶺,你獨個兒耽在這裏,沒人服侍,那怎麼行?」令狐冲道:「你到得衡山劉師叔家裏,悄悄跟我的師弟們一說,他們就會過來照料我。」

  儀琳心中一酸,暗想:「原來他是要他的靈珊師妹相陪,只盼我越快去叫她來越好。」再也忍耐不住,淚珠兒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。令狐冲見她忽然流淚,大為奇怪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為什麼哭了?怕回去給師父責罵麼?」儀琳搖了搖頭。令狐冲又道:「啊,是了,你怕路上又撞到田伯光。不用怕,從今而後,他見了你便逃,再也不敢見你的面。」儀琳又搖了搖頭。令狐冲瞧到她摘回來的兩隻西瓜,登時省悟,道:「唔,你又為我犯了師門戒律,心中難受,是不是?那都是我的罪孽,跟你毫不相干。」儀琳只是搖頭,淚珠兒更是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襟之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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