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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儀琳道:「你別多說話,再好好兒睡一會吧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恨不得立起身來,到劉師叔家去瞧瞧熱鬧去,唉,師父也到了,一定有大事要發生,否則師父他老人家絕不會親自出馬。」儀琳見他口唇發焦,眼眶乾枯,知他失血不少,須得多喝水才是,便道:「我去找些水給你喝。一定口乾了,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我見來路之上,左首田裏種有許多西瓜。你去摘幾個來吧。」儀琳道:「好。」站起身來,一摸身邊,一文也無,道:「令狐大哥,你身邊有錢沒有?」令狐冲道:「做什麼?」儀琳道:「去買西瓜呀!」令狐冲笑道:「買什麼?順手摘來便是。左近又無人家,種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遠,卻向誰買去?」儀琳囁嚅道:「不告而取,那是偷……偷盜了,師父說不行的。若是沒錢,向他們化緣,討一個西瓜,想來他們也肯的。」令狐冲有些不耐煩了,道:「你這小……」他本想罵她「小尼姑迂氣十足」,但想到她剛才出力相救,說到道「小」字便即停口。

  儀琳見他臉上有厭惡之色,知他不快,不敢再說,依言向左首尋去,走出二里有餘,果見數畝瓜田,纍纍的生滿了西瓜,樹巔蟬聲在鳴,四下裏卻一個人影也無,尋思:「令狐大哥要吃西瓜。可是這西瓜乃有主之物,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?」快步又走出里許,站到一個高崗之上,四下眺望,始終不見有人,連農舍茅屋也瞧不見一間,只得又退了回來站在瓜田之中,踟躕半晌,伸手待去摘瓜,又縮了回來,想起師父諄諄的清規戒律,絕不可偷盜他人之物,欲待退去,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冲唇乾舌燥的臉容,咬一咬牙,雙手合什,暗暗祝禱:「菩薩垂鑒,弟子非敢有意偷盜,實因令狐大哥……令狐大哥要吃西瓜。」轉念一想,又覺「令狐大哥要吃西瓜」這八個字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,心下焦急,眼淚已然奪眶而出,雙手捧住一個西瓜,向上一提,瓜蒂便即斷了。她心道:「人家救你性命,你便是為他墮入地獄,永受輪迴之苦,卻又如何,一人作事一身當,是我儀琳犯了戒律,這與令狐大哥無干。」捧起西瓜,回到令狐冲身邊。

  令狐冲向來便如閒雲野鶴一般,於世俗的禮法戒條,從不瞧在眼裏,只覺儀琳這小尼姑年輕不懂事,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一個西瓜,心頭有這許多交戰,受了這樣多委屈,見她折了西瓜回來,心頭一喜,讚道:「好師妹,乖乖的小姑娘。」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,心頭一震,險險便將西瓜摔在地下,急忙把起衣襟兜住。令狐冲笑道:「幹麼這等慌張?你偷西瓜,有人要捉你麼?」

  儀琳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不,沒有人捉我。」緩緩坐了下來。其時天色新晴,太陽從東方升起,只見令狐冲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,日光照射不到,眼見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蔥,山中清新之氣,撲面而來,儀琳定了定神,拔出腰間斷劍,見到劍頭斷折之處,猶如為寶刀所割,斷口極是整齊,心想:「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,當日若不是令狐大哥捨命相救,我此刻焉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這裏?」一瞥眼,見到令狐冲雙目深陷,臉上無半點血色,自忖:「為了他,我便再犯多大罪孽,也是始終無悔,偷一隻西瓜,卻又如何?」言念及此,犯罪之感盡去,用衣將斷劍抹拭乾淨,便將西瓜剖了開來。

  西瓜一開,一股清香透出,令狐冲笑道:「好瓜!師妹,我想起了一個笑話。今年元宵,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,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,說是:『左邊一隻小狗,右邊一個傻瓜』打一個字兒。那時坐在她左邊的,是我六師弟陸大有,那便是昨晚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;我是坐在她右首。」儀琳微笑道:「她出這個謎兒,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不錯,這個謎兒倒不難猜,便是我令狐冲的這個「狐」字,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,我坐在她右首。也真湊巧,此刻在我身旁,又是這邊一隻小狗,這邊一隻大瓜。」說著指指西瓜,又指指她。

  儀琳笑道:「好啊,你繞彎兒罵我小狗。」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,剔去瓜子,遞了一片給他。令狐冲接過咬了一口,只覺滿口香甜,幾口便吃完了。儀琳見他吃得歡暢,心下甚是喜悅,又見他仰臥著吃瓜,襟前汁水淋漓,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、一小塊的遞在他手裏,一口一塊,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。見他吃了幾塊,每次伸手來接,總是引臂牽動傷口,情不自禁,便將小塊西瓜餵在他的口裏。令狐冲吃了小半隻西瓜,才想起自己只顧口腹之慾,儀琳卻一口未吃,道:「你自己也吃些。」儀琳道:「等你吃夠了我再吃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夠了,你吃吧!」

  儀琳早已覺得口渴,又餵了令狐冲幾塊,自己才將一塊西瓜放入口中,眼見令狐冲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,害羞起來,轉過身子,將背脊向著他。令狐冲忽然讚道:「啊,真是好看!」語氣之中,充滿了激賞之意。儀琳大羞,心想他怎麼忽然讚我好看,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,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,只覺全身發燒,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。

  只聽得令狐冲又道:「你瞧,多美!見到了麼?」儀琳微微側身,見他伸手指著西首,順著他手指望去,只見遠處一道彩虹,從樹後伸了出來,七彩變幻,艷麗無方,這才知他說「真是好看」,乃是指這彩虹而言,適才是自己會錯了意,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,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,和先前又是忸怩,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。令狐冲道:「你仔細聽,聽見了嗎?」儀琳側耳細聽,但聽得彩虹之處,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,說道:「好像是瀑布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正是,連下幾日雨,山中自多瀑布,咱們過去瞧瞧。」儀琳道:「你……你還是安安靜靜的多躺一會兒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,沒一點風景好看,還是去看瀑布的好。」

 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,便扶著他站了起來,突然之間,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,心想:自己曾抱過他兩次,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,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,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,但神智清醒,如何能再張臂相抱?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,莫非故意要自己再去抱他?

  正猶豫間,卻見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斷枝,撐在地下,慢慢向前走去,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。儀琳忙搶了過去,伸手扶住他的臂膀,心下自責:「我怎麼了?令狐冲大哥明明是個正人君子,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,老是往歪路上想。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,心下處處提防,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,卻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,豈可相提並論?」

  令狐冲這人也真硬朗,此時距受劍傷不過兩日,居然已能大步行走,步履雖然不穩,卻儘自支撐得住。走了一會,見到一塊大石,儀琳扶著他過去,坐著休息一陣,道:「這裏也不錯啊,你一定要去看瀑布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天生的賤脾氣,想到了的事,非做到不可。」儀琳道:「好吧。那邊風景好,你瞧著心裏喜歡,傷口也好得快些。」令狐冲微微一笑,拔步而行。兩個人緩緩轉過了一個山坳,便聽得轟轟的水聲,又行了一段路,水聲愈響,穿過一片松林後,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,從山壁上瀉了下來。令狐冲喜道:「我華山的玉女峰側,也有一道瀑布,比這還大,形狀倒差不多,靈珊師妹常拉著我到瀑布旁練劍。她有時頑皮起來,還鑽進瀑布中去呢。」

  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「靈珊師妹」,突然醒悟:「他重傷之下,一定要到瀑布旁來,不見得是為了觀賞風景,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。」不知如何,心頭猛地一痛,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。只聽令狐冲又道:「有好幾次,她要我陪她在瀑布中練劍,說是水力沖激之下,練出來的劍法更有力道,弄得兩個人全身皆濕,有一次她失足滑倒,險險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,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,那一次真是危險。」

  儀琳淡淡的道:「你有很多師妹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,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,其餘六個,都是師母收的弟子。」儀琳道:「嗯,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。她……她……她和你很談得來吧?」令狐冲慢慢坐了下來,道:「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十三年前蒙恩師收錄門下,那時靈珊師妹還只五歲,我比她大得多,常常抱了她出去採野果,捉兔子。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。師父師母沒有兒子,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,靈珊師妹便等於是我的妹子。」儀琳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過了一會,道:「我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自幼便蒙恩師收留,從小就出了家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儀琳頭向著他,目光中露出疑問的神色。令狐冲道:「你若是不在定逸師伯門下,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,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,三十幾個人,大家很熱鬧的。功課一做完,各人結伴遊玩,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,你見到靈珊師妹,一定喜歡她,會和她做好朋友的。」

  儀琳道:「可惜我沒這好福氣。不過,我在白雲庵裏,師父師姊們都待我很好,我……我……我也很快活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,是,我說錯了,定逸師伯劍法通神,我師父師母說起她老人家時,心是很佩服的。恆山派那裏不及我華山派了?」

  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,那日你對田伯光說,站著打,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,岳師伯是第六,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?」令狐冲笑了起來,道:「我是騙騙田伯光的,那裏有這回事了?武功的強弱,每日都有變化,有的人進步了,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,那裏真能排天下第幾?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,但說是天下第十四,卻也不見得。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,引他開心。」儀琳道:「原來你是騙他的。」她望著瀑布,出了會神,道:「令狐大哥,你說話常常騙人麼?」令狐冲嘻嘻一笑,道:「有些人我騙,有些人我便不騙。師父師母問我什麼事,便是要殺我頭,我也不敢相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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