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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▼第十五回 心猿意馬

  原來令狐冲重傷之餘,創口劇痛,但神智仍是十分清楚,耳聽得木高峰和余滄海爭執,眾人逐一退去,又聽得師父到來。他是個天不怕、地不怕之人,這世上便只懼怕師父一人,一聽到師父開口和木高峰說話,心想自己這番胡鬧到了家,不知師父會如何責罰,一時忘了創口的奇痛,掀開被窩,悄聲道:「大事不好,我師父來了,咱們快逃。」立時扶著牆壁,從房門中走了出去。曲非煙拉著儀琳,悄悄從被窩中鑽出,跟了出去,只見令狐冲搖搖晃晃,站立不定,忙搶上去左右扶住。令狐冲咬著牙齒,走過了一條走廊,料想師父耳目何等靈敏,只要一出去,立時便給他知覺,眼見右首是一間大房,當即走將進去,道:「將……將門窗關上。」曲非煙依言帶上了門,又將窗子關了。令狐冲再也支持不住,一躺上床,喘氣不止。三個人不作一聲,過了很久,才聽得岳不群的聲音遠遠說道:「他不在這裏了,咱們走吧!」令狐冲吁了口氣,又過一會,忽聽得有人躡手躡腳的在院中走來,低聲叫道:「大師哥,大師哥。」卻是陸大有的聲音。原來他關心令狐冲,待師父和一干同門走後,獨自又來尋找。令狐冲心道:「畢竟還是六猴兒有義氣。」正想答應,忽覺床帳簌簌抖動,卻是儀琳聽到了聲音,害怕起來。令狐冲心想:「我這一答應,累了這位小師父的清譽。」當下便不答應,耳聽得陸大有從窗外走過,一路「大師哥,大師哥」的呼叫,漸漸遠去,再無聲息。

  曲非煙忽道:「喂,令狐冲,你會死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怎麼能死?我若是死了,大損恆山派的令譽,太對不住人家了。」曲非煙奇道:「為什麼?」令狐冲道:「恆山派的治傷靈藥,給我既外敷又內服?若是仍舊治不好,令狐冲豈非大大的對不住……對不住這位恆山派的小師父?」

  儀琳見他傷得如此厲害,兀自在說這種笑話,既佩服他的膽氣,又稍為寬心,道:「令狐大哥,那余觀主又打了你一掌,我再瞧瞧你的傷口。」令狐冲支撐著要坐起身來。曲非煙道:「不用客氣啦,你這就躺著吧。」令狐冲只覺全身乏力,實在坐不起身,只得躺在床上。儀琳見他衣襟都是鮮血,當下顧不得男女之嫌,輕輕披開他長袍,取過臉盆架上掛著的一塊洗臉手巾,替他抹淨了傷口上的血跡,將懷中所藏的天香斷續膠盡數抹在他傷口之上。令狐冲笑道:「這麼珍貴的靈藥,浪費在我身上,未免可惜。」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為我受此重傷,別說區區藥物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說到這裏,登感難以措詞,囁嚅一會,續道:「連我師父她老人家,也讚你是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,因此和余觀主吵了起來呢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讚倒不用了,只要不罵我,已經謝天謝地啦。」儀琳道:「怎……怎會罵你?令狐大哥,你須靜養十二個時辰,傷口不再破裂,那便無礙了。」曲非煙忽道:「儀琳姊姊,你在這裏陪著他,提防壞人又來加害。爺爺等著我呢,我這可要去啦。」儀琳急道:「不,不!你不能走。我一個人怎能耽在這裏?」曲非煙笑道:「令狐冲不是好端端在這裏麼?你又不是一個人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儀琳大急,縱身上前,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,情急之下,使的竟是恆山派的擒拿手法,牢牢抓住了他的臂膀,道:「你……你別走!」曲非煙笑道:「哎喲,給我動武嗎?」儀琳臉一紅,放開了手,央求道:「好妹子,你陪著我。」曲非煙笑道:「好,好,好!我陪著你便是。令狐冲又不是壞人,你幹麼這般怕他?」

  儀琳稍稍放心,道:「對不起,小妹子,我抓痛了你沒有?」曲非煙道:「我倒不痛。令狐冲卻好像痛得很厲害。」儀琳一驚,走到床前,掠過帳子看時,只見令狐冲雙目緊閉,已自沉沉睡去。她伸手一探他的鼻息,覺得呼吸勻淨,忽聽得曲非煙格的一笑,窗格一響。儀琳急忙轉過身來,只見她已然從窗中穿了出去,身法奇快,再也追趕不上。

  儀琳大驚失色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,走到床前,說道:「令狐大哥,令狐大哥,她……她走了。」但其時藥力正在發作,令狐冲昏昏迷迷的,並不答話。儀琳全身發抖,竟是說不出的害怕,過了好一會,才過去將窗格拉上,心想:「我快快走吧,令狐大哥若是醒轉。跟我說話,都怎麼辦?」轉念又想:「他受傷如此厲害,此刻便是一個小童過來,隨手便能制他死命,我豈能不加照護,自行離去?」黑夜之中,只聽到遠處深巷中偶然傳來幾下犬吠之聲,此外一片靜寂,妓院中諸人早已逃之夭夭,似乎這世界上除了帳中的令狐冲外,更無一人。

  她坐在椅上,一動也不敢動,過了良久,四處雞啼群起,天將黎明。儀琳又著急起來:「天一亮,便有人來了,那怎麼辦?」他自幼出家,一生全在定逸師太照料之下,全無處世應變的經驗,此刻除了焦急之外,想不出半點法子。正惶亂間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三四人從巷子中走將過來,四下俱寂之際,那腳步聲特別清晰。這幾人來到群玉院門前,便停住了,只聽一人說道:「你二人搜東邊,我二人搜西邊,若是見到令狐冲,要拿活的。他身受重傷,抵抗不了。」

  儀琳初時聽到人聲,驚惶萬分,待聽到那人說是為擒拿令狐冲而來,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念頭:「說什麼也要保得令狐大哥周全,絕不能讓他落入壞人手裏。」這主意一打定,驚恐之情立去,登時頭腦清醒了起來,搶到床邊,拉起褥子上的一條單被,將令狐冲身子一裹,抱了起來,吹滅燭火,輕輕推開房門,溜了出去。

  這時也不辨東西南北,只是朝著人聲來處的相反方向急速行去,片刻間穿過一片菜圃,來到後門。只見門戶半掩,原來群玉院中諸人適才匆匆逃去,打開了後門便沒關上。她橫抱著令狐冲出後門從小巷中奔了出去,耳聽四下裏雞啼犬吠,亂成一團,奔得一會,便到了城牆邊,暗忖:「須得出城才好,衡山城中令狐大哥的仇人太多。」當即沿著城牆快步而行,行不多時,只見十餘名鄉農挑著青菜、冬瓜、蘿蔔之類,沿著青石板路過來,卻是附近農民挑進城來販賣的,儀琳低下了頭,從眾鄉農身畔掠過,到城門口時,急竄而出,其時天色尚未大明,守門的兵丁也未瞧得明白,眼前一花,儀琳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她一口氣奔出七八里,只是往荒山中急鑽,到後來再無路徑,到了一處陰森森的亂石山洞之中。她心神略定,低頭看看令狐冲時,只見他已醒轉,臉上露出了笑容,正注視著自己,她一見到令狐冲的笑容,心中一慌,雙手發顫,失手便將他身子掉了下去。她「啊喲」一聲,急使一招「敬捧三寶」,俯身伸臂,又將令狐冲托住,總算這一招使得甚快,沒將他摔著,但自己下盤不穩,一個踉蹌,向前搶了幾步,這才站住,說道:「對不住,你傷口痛嗎?」

  令狐冲道:「不痛!小師妹,你歇一歇吧!」

  儀琳適才為了逃避青城群弟子的追索,一心一意只想到如何才能使令狐冲不致遭到對方毒手,全沒念及自己的疲累,此刻一定下來,只覺全身四肢都欲散了開來一般,勉力將令狐冲輕輕放在草地之上,再也站立不定,一交坐倒,喘氣不止。令狐冲笑道:「你只顧急奔,忘了調勻氣息,那是學武……學武之人的大忌,這麼……這麼……咳咳……容易受傷。」儀琳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多謝令狐大哥指點。師父本也教過我,一時心急,那便忘了。」她頓了一頓,問道:「你傷口痛得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已不怎麼痛,略略有些麻癢。」儀琳大喜,道:「好啦,好啦,傷口麻癢,那便是痊癒之像,想不到你竟好得這麼快。」

  令狐冲見她喜悅無限,心下也有些感動,笑道:「那是貴派靈藥之功。」忽然間嘆了口氣,恨恨的道:「只可惜我身受重傷,致受鼠輩之侮,適才若是落入了青城派那幾個小子手中,死倒不打緊,只怕還得飽受一頓折辱。」儀琳道:「原來你都聽見了?」想起自己抱著他奔馳了這麼久,也不知他從何時起便睜著眼睛在瞧自己,不由得臉如飛霞。

  令狐冲不知她忽然害羞,只道她奔跑過久,耗力太多,說道:「師妹,你打坐片刻,以本門心法,調勻內息,免得受了內傷。」儀琳道:「是。」當即盤膝而坐,用師授心法,運動內息,但心意煩躁,始終無法寧靜,過不片刻,便睜眼向令狐冲瞧一眼,看他傷勢有何變化,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,看到第三眼時,恰好和令狐冲的目光相接。她嚇了一跳,急忙閉眼,令狐冲卻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儀琳雙頰暈紅,忸怩道:「為……為什麼……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年紀小,坐功太淺,一時定不下神來,那就不必勉強。定逸師伯一定教過你,練功時過份勇猛精進,會有大礙,這等調勻內息,更須心平氣和才是。」他休息片刻,又道:「你放心,我元氣在漸漸恢復,青城派那些小子們再追來,咱們不用怕他,叫他們再摔一個……摔一個屁股向後……向後……」儀琳微笑道:「摔一個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不錯,妙極。什麼屁股向後,說來太過不雅,咱們就叫之為『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!』」說到最後幾個字,已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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