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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余滄海怒氣更增,但「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」這八個字,卻正是說中了要害,眼前這二人顯然武功遠不如己,若欲殺卻原只一舉手之勞,但「以大欺小」那四個字,卻是無論如何逃不過的,既是「以大欺小」,那下面「好不要臉」四字便也順理成章的了。但若如此輕易饒了二人,這口氣如何便嚥得下去?他冷笑一聲,向令狐冲道:「你的事,以後我給你師父算賬。」回頭向林平之道:「小子,你是何門何派屬下?」林平之忽道:「狗賊,你害得我家破人亡,此刻還來問我?」余滄海心下奇怪:「我幾時識得你這醜八怪了?甚麼害得你家破人亡,此話從何說起?」但四下裏耳目眾多,不欲細問,回頭向弟子洪人雄道:「人雄,你先將這小子宰了,再將令狐冲擒下。」既命弟子出手,自談不上「以大欺小」了。洪人雄應道:「是!」拔劍上前。

  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劍,但甫一提手,洪人雄的長劍寒光森然,已直指到了胸前。林平之叫道:「余滄海,我林平之……」余滄海一聽,吃了一驚,心道:「這醜八怪自稱林平之?」左掌急速拍出,掌風到處,洪人雄的長劍被震得一偏,從林平之右臂外掠過。余滄海道:「你說甚麼?」林平之道:「我林平之做了厲鬼,也找你索命。」余滄海道:「你……你是福威鏢局的林平之?」

  林平之已將性命豁出了不要,既知此刻已然無法隱瞞,索性便堂堂正正死得痛快,雙手先撕下膏藥,嗤的一聲,將外衣撕開,解下了背上的包裹,朗聲道:「不錯,我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林平之。你兒子調戲良家姑娘,是我殺的。你害得我家破人亡,我爹爹媽媽,你……你……你將他們藏到那裏去了?」

  令狐冲雙手按著窗檻,道:「余觀主,原來你有妻有子,我還道你童身清修,當真把你瞧得高了。木前輩,福威鏢局林家,有一套辟邪劍法的劍譜,得之者天下無敵,余觀主大為眼紅,所以……」說到這裏,再也支持不住,喉頭一甜,又欲吐血,強行忍住,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,雙膝一軟便在床沿上坐倒。但隨即想起儀琳還藏在被窩之中,她是個冰清玉潔的出家人,自己如何可以坐在她睡著的床邊?伸手撐住床沿,又欲站起,可是再也沒半點力氣。

  「塞北明駝」木高峰一聽到「福州福威鏢局林家的辟邪劍法劍譜得之者天下無敵」的言語,饒他見聞廣博,卻也不由得心頭為之大震。福威鏢局林家是否有一套辟邪劍譜,他並不知情,但福威鏢局名頭甚響,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,一百單八路翻天掌,一十八枚銀羽箭揚威江湖之事,卻是頗有所聞,眼前這個假扮駝子的年青人顯然武功平平,未得祖傳功夫,但余滄海一聽說他是林平之,忙不迭的將洪人雄一劍格開,一副神情緊張的模樣,看來這年青人身上攜有一套什麼重要劍譜之事,多半不假,就算這劍譜上的功夫談不上什麼天下無敵,但青城派掌門既然對之如此重視,當然絕非泛泛之物,再說,就算不是劍譜,總也是十分貴重的物事。

  木高峰並不能算是什麼大惡之人,但生性最是奸貪,愛佔便宜,一見在林平之身上大有好處,便絕不肯交臂失之,其時余滄海左臂長出,右掌已搭上林平之的右肩,手臂一縮,便要將他拉了過去。木高峰喝道:「且慢!」飛身而出,伸手搭上了林平之的左肩。

  別瞧他雖是個背脊隆起的駝子,行動似是十分不便,那知他身形竟是極快,本來和林平之相距數丈,一個起落,竟已縱到了他身後,手掌剛剛碰到他的肩頭,便是向後一拉。

  林平之初時給余滄海的手掌搭上了右肩,便如一把大鐵鉤搭上了自己身子一般,不由自主的給他向前拉去,突然之間,左肩上又有一把大鐵鉤搭了上來,向後拉去,全身骨骼登時格格作響,痛得幾欲暈了過去。

  余滄海一見木高峰出手,知道自己這一拉之勢再不停住,非將林平之登時拉死不可,當即右手中長劍遞出,向木高峰刺過去,喝道:「木兄,撒手!」

  木高峰左手一揮,噹的一聲響,將他長劍格開,手中已多了一個閃閃發出金光的大輪子,這輪子不住轉動,——輪周裝著八柄小刀。余滄海只覺長劍被擋開之手臂一麻,知道對方內力極是了得,當即展開劍法,嗤嗤嗤聲響不絕,片刻間向木高峰連刺了八九劍,說道:「木兄。你我無冤無仇,何必為這小子傷了兩家和氣?」木高峰轉動金輪,輪上利刀將余滄海的來劍一一格開。說道:「余觀主,適才大庭廣眾之間,這小子已向我磕過了頭,叫了我『爺爺』,這是眾目所見,眾耳所聞之事。在下與余觀主雖是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但你將一個叫我爺爺之人捉去殺了,未免太不給我臉,做爺爺的不能庇護孫子,以後還有那一個肯再叫我爺爺?」兩人一面說話,兵刃相交聲卻是叮噹不絕,越打越快。余滄海怒道:「木兄,此人殺了我的親生兒子,殺子之仇,豈可不報?」木高峰哈哈一笑,道:「好,衝著余兄的金面,就替你報仇便了,余兄,來來來,你向後拉。我也向後拉,一二三!大夥兒將這小子拉為兩片!」他說完這句話後,又是叫道:「一,二,三!」這「三」字一出口,掌上力道加強,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聲更響。余滄海一驚,心想:「我若不放手,這小子立即便被拉殺了。」他是報仇事小,得劍譜事大,劍譜尚未得手,絕不能便傷了林平之性命,當即一鬆手,林平之立時便給木高峰拉了過去。

  木高峰又是哈哈一笑,道:「多謝,多謝!余觀主當真夠朋友,夠交情,為了瞧在駝子面上,連這殺子大仇也肯不報了,江湖之上,如此重義之人,還真的沒第二位!」

  余滄海冷冷的道:「木兄知道了就好。這一次在下相讓一步,可不再有第二次了。」木高峰笑嘻嘻的道:「那也未必。說不定余觀主義薄雲天,第二次又再容讓呢。」余滄海哼了一聲,左手一揮,道:「咱們走!」率領本門弟子,便即退走。定逸師太急於找尋儀琳,早已與恆山派群尼離開當場,向西搜了下去。劉正風向眾弟子道:「凡是來到衡山的賓客,安危榮辱,都是挑在咱們身上的擔子。恆山派這位小師父不明不白的失蹤,咱們非找到她不可。」當即向東南方搜去。片刻之間,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。

 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:「你非但不是駝子,原來還是個長得挺俊的小子。小子,你也不用叫我爺爺啦,駝子瞧得你起,收你做徒弟如何?」林平之適才被他二人各以上乘內力一拉一扯,全身骨骼幾欲寸裂。疼痛難當,兀自未緩過氣來,聽木高峰這麼說,心想:「這駝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,余滄海對他也頗為忌憚,我要向余滄海復仇雪恨,也只有拜他為師才有指望。可是他眼見那青城弟子使劍殺我,本來毫不理會,待聽到我家的辟邪劍譜,這才出手。此刻要收我為弟子什麼的,顯是不懷好意。」木高峰見他臉上有猶豫之色,又道:「塞北明駝的武功聲望,你是知道的了。迄今為止,我還沒收過一個弟子。天下好小子不是沒有,可是我瞧來瞧去總是不順眼。你拜我為師,駝子把一身武功傾囊相授,那時別說青城派的小子們不是你的對手,假以時日,要打敗余滄海亦有何難?小子,怎麼你還不磕頭拜師?」

  他越是說得熱心,林平之越是起疑:「他若是真有愛惜我之心,為何適才抓住我的肩頭,用力拉扯,只想立時將我拉死?他料想余滄海為了那部劍譜,絕不能讓我此時斃命,因之將我奪了過來。如此心腸毒辣之人,我若拜他為師,林平之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。五嶽劍派中儘多武功高強的正直之士,我欲求明師,該找那些前輩高人才是。這駝子武功再高,我也絕不拜他為師。」

  木高峰見他仍是遲疑,心下怒氣漸增,暗道:「江湖之上,不知有多少人想拜我為師,甚至千方百計,想駝子認為記名弟子亦不可得。我自己開口要收你為徒,那是武林中千千萬萬人求之不得的大喜事,你居然在駝子面前搭架子。若不是為了那辟邪劍譜,我一掌便將你劈了。」但他是個城府極深之人,仍是笑嘻嘻道:「怎麼?你嫌駝子的武功不夠做你師父麼?」林平之見他突然之間,臉上掠過一陣怒色,霎時間滿面烏雲,神情極是猙獰可怖,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,只是木高峰的怒色一現即隱,立時又是笑嘻嘻的顯得和藹可親。林平之漸覺處境危險,若是不拜他為師,說不定他怒氣發作,立時便將自己殺了,當即道:「木大俠,你肯收晚輩為徒,那正是晚輩求之不得之事。只是晚輩學的是家傳武功,若是另投明師,須得家父允可,這一來是家法,二來也是武林中的規矩。」

  木高峰點了點頭,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不過你這一點玩藝兒,根本說不上是甚麼功夫,你父親想來好極也有限。我老人家今日心血來潮,一時興起,要收你為徒,過得此刻,我未必再有此興緻了,這個機緣可遇不可求,你這小子瞧來似乎機伶,怎地如此胡塗?這樣吧,你先磕頭拜師。然後我去跟你爹爹說去,諒他也不敢不允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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