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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▼第十四回 華山門下

  曲非煙左手一翻,抓住了她手腕,喝聲道:「使不得!我和你衝出去。」忽聽得悉瑟有聲,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來,低聲道:「點亮了蠟燭!」曲非煙道:「幹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我叫你點亮了蠟燭!」聲音中頗含威嚴。曲非煙便不再問,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,點燃了燭火。燭光之下,儀琳見到令狐冲臉色白得猶如死人,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。

  令狐冲指著床頭自己的那件大氈,道:「給我披在……在身上。」儀琳全身發抖,俯身取了過來,披在他的身上。令狐冲右手執住前襟,掩住了胸前的血跡和傷口,道:「你們兩人,都睡在床上。」曲非煙忽然嘻嘻一笑,道:「好玩,好玩!」拉著儀琳,便鑽入了被窩之中,這時外邊諸人都已見到了這間房中的燭火,紛紛說道:「到那邊去搜搜。」蜂擁而來。令狐冲提一口氣,搶過去掩上了門,橫上門閂,回頭向床上一看,回身走到床前,揭開帳子。道:「都鑽進被窩去!」

  儀琳道:「你……你別動,小心傷口。」令狐冲伸出左手,將她的頭推入被窩之中,右手卻將曲非煙的一頭長髮拉了出來,散在枕頭之上。只這麼一推一拉,自知傷口的鮮血又在不絕引流,雙膝一軟,坐在床沿之上。這時房門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,有人叫道:「狗娘養的,開門!」跟著砰的一聲,有人將房門踢開,三四個人同時搶將進來,當先一人正是青城弟子洪人雄。他一見令狐冲,大吃了一驚,叫道:「令狐……令狐冲……」向後退了一步。向大年和米為義並不識得令狐冲,但均知他已為羅人傑所殺,聽得洪人雄叫出他的名字,都是心頭一震,不約而同的向後退去。各人睜大了雙眼,瞪視著他。

 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來,道:「你們……這許多人……」洪人雄道:「令狐……令狐冲,原來……原來你沒死?」令狐冲冷冷的道:「那有這般容易便死?」

  余滄海越眾而前,道:「你便是令狐冲了?好,好!」令狐冲向他瞧了一眼,並不回答。余滄海道:「你在這妓院之中,幹什麼來著?」令狐冲哈哈一笑,道:「這叫做明知故問。在妓院之中還幹什麼來著?」余滄海冷冷的道:「素聞華山派門規甚嚴,你是華山掌門大弟子,『君子劍』岳先生的嫡派傳人,卻偷偷來嫖妓宿娼,好笑啊好笑!」令狐冲道:「華山派門規如何,是我華山的事,用不著旁人來瞎操心。」

  余滄海見多識廣,見他臉無血色,身子還在發抖,顯是身受重傷的模樣,莫非其中有詐?心念一轉之際,尋思:「恆山派那小尼姑說他已為人傑所殺,其實這廝並未斃命,顯然那小尼姑是撒謊騙人。聽她語氣之中,令狐大哥長,令狐大哥短,叫得脈脈含情,說不定他二人已結下了私情。有人見到那小尼姑來到這妓院之中,此刻卻又蹤影全無,只怕便是給這廝藏了起來。哼,他五嶽劍派自負是武林中的名門正派,瞧我青城派不起,我若是將那小尼姑揪將出來,不但羞辱了華山、恆山兩派,連整個五嶽劍派也是面目無光,從此叫他們不能在江湖上誇口說嘴。」目光四下一轉,不見房中更有別人,心想:「只怕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。」向洪人雄道:「人雄,揭開帳子瞧瞧,多半床上有好把戲可看。」洪人雄道:「是!」上前兩步,他吃過令狐冲的苦頭,情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。令狐冲道:「你活得不耐煩了?」洪人雄窒了一窒,但有師父撐腰,也不如何懼他。刷的一聲,拔出了長劍。令狐冲向余滄海道:「你要幹什麼?」余滄海道:「恆山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,有人見到她是在這座妓院之中,咱們要查一查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五嶽劍派之事,也勞你青城派來多管閒事?」余滄海道:「今日之事,非查明白不可。人雄,動手!」洪人雄應道:「是!」長劍一伸,挑開了帳子。

  儀琳和曲非煙互相摟抱,躲在被窩之中,將令狐冲和余滄海的對話,一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,心頭只是叫苦,全身瑟瑟發抖,聽得洪人雄挑開帳子,更是嚇得魂飛天外。

  帳子一開,眾人目光都射到床上,只見一條繡著鴛鴦的錦被之中,裹得有人,枕頭上舞著長長的萬縷青絲,那錦被不住顫動,顯是被中人十分害怕。余滄海一見到枕上的長髮,好生失望,顯然被中之人並非那個光頭小尼姑了,看來令狐冲這廝果然在宿娼。令狐冲冷冷的道:「余觀主,聽說你是童子出家,一生從未見過光身赤裸的女子,自己又不敢宿娼嫖妓,何不叫你弟子揭開被窩開開眼界?」

  他這句話是以進為退,說得十分冒險,料想余滄海是一派掌門,自負身份,不敢當著許多人故意去看一個全身不穿衣衫的妓女。余滄海大怒,喝道:「放你的狗屁!」右掌呼的一聲劈出,令狐冲側身一閃,避開了掌風,畢竟重傷之下,轉動不靈,余滄海這一掌,又劈得凌厲,被他掌風邊緣一掃,站立不定,一交倒在床上,他用力一撐,又站了起來,一張口,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,身子搖晃一下,又噴出一口鮮血,余滄海欲待再出手,窗外忽然有人叫道:「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!」

  那「好不要臉」四字最後一個「臉」字尾聲未絕,余滄海已然右掌轉回,劈向窗格去,身隨掌勢,到了窗外。房內燭光照映出來,只見一個醜臉駝子,正欲往牆角邊逃去。余滄海喝道:「站住了!」

  那駝子正是林平之所扮。他在劉正風府中與余滄海朝相之後,乘著曲非煙出現,余滄海全神注視到那女童身上,便即悄悄溜了出來。剛到走廊之中,木高峰已挨到他的身前,在他駝背上輕輕一拍,笑道:「假駝子,做駝子有什麼好?幹麼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孫?」林平之情知此人脾氣古怪,武功又是極高,稍一對答不善,便是殺身之禍,但適才在大廳之中,自己稱他為「木大俠」,又說他行俠仗義,並未得罪於他,只須繼續如此說,諒來也不致惹他生氣,便道:「晚輩曾聽許多人言道:『塞北明駝』木大俠英名卓著,最喜急人之難,扶危解困。晚輩一直好生仰慕,是以不知不覺之中,扮裝成木大俠的模樣,萬望恕罪。」木高峰哈哈一笑,道:「什麼急人之難,扶危解困,當真胡說八道。」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謊,但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,江湖上武功越高之人,越是好名。木高峰在武林中素來極無人緣,人家便是當面奉承,也只說他武功如何高強,見識如何卓越之類,從來無人如林平之這般稱他自行俠仗義。他心下高興。側頭向林平之端相了一會,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是那一個的門下?」

  林平之道:「晚輩其實姓林,無意之間冒認了前輩的姓氏。」木高峰冷笑道:「什麼無意之間?你只是想拿你爺爺的名頭來招搖撞騙。余滄海乃一派掌門,伸一根手指兒也立時將你斃了,你這小子居然敢衝撞於他!膽子可謂不小。」林平之一聽到余滄海的名字,胸口熱血上湧,大聲道:「晚輩但教有一口氣在,定須手刃了這奸賊。」

  木高峰奇道:「余滄海跟你有何怨仇?」林平之略一遲疑,心道:「憑我一己之力,難救得爹爹媽媽,索性再拜他一拜,求他援手。」當下雙膝跪倒,磕頭道:「晚輩父母落入這奸賊之手,懇求前輩仗義相救。」木高峰皺起眉頭,連連搖頭,道:「沒有好處之事,木駝子是向來不做的,你爹爹是誰?救了他於我有什麼利益?」正說到這時,忽聽門邊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,語氣甚是緊張,說道:「快稟報師父,青城派又有一人給人家殺了,恆山派有人受了傷逃回來。」

  木高峰道:「你的事慢慢再說,眼前有一場熱鬧好看,你想開眼界,便跟著同去。」林平之心想:「只須陪在他的身邊,便有機會求他。」當即說道:「是,是。老前輩到那裏晚輩自當追隨。」木高峰道:「咱們把話說在頭裏,木駝子不論什麼事,總須對自己有好處才幹。你若想單憑幾頂高帽子,便叫你爺爺去惹麻煩上身,這種話少提為妙。」林平之唯唯喏喏,含糊答應。忽聽得木高峰道:「他們去了,跟著我來。」林平之只覺右腕上一緊被他伸手抓住,身子一輕,已然騰身而起,猶似足不點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馳。到得那妓院「群玉院」中,木高峰低聲道:「別作聲!」便和他挨在一株樹後,窺看院中眾人動靜。余滄海與田伯光交手,劉正風等率人搜查群玉院,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形,他二人一一都聽在耳裏。待得余滄海又欲擊打令狐冲時,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,將「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」這八個字叫了出來。

  林平之叫聲一出口,自知魯莽,一轉身便欲躲藏,那知余滄海來得快極,一聲「站住了」,力隨聲至,掌力已將林平之全身籠住,只須一發,便能震得他五臟碎裂,骨骼齊折,只是見到他形貌後,對木高峰有所忌憚,一時含力不發,冷笑道:「原來是你!」眼光向林平之身後丈許之外的木高峰射去,說道:「木駝子,你幾次三番,指使小輩來跟我為難,到底是何用意?」

  木高峰哈哈一笑,道:「這人自認是我小輩,木駝子卻沒認他。他自姓林,我自姓木,這小子跟我有甚麼干係?余觀主,木駝子不是怕你,只是犯不著做冤大頭,給一個無名小輩做擋箭牌。若是做一做擋箭牌有甚麼好處,木駝子權衡輕重,這算盤打得響,做便做了。可是眼前這般全無進益的蝕本買賣,卻是決計不做的。」余滄海一聽,心中一喜,便道:「此人既和駝兄無干係,貧道不必再領你的顏面了。」積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發出,忽聽窗內有人說道:「以大欺小,好不要臉。」余滄海回過頭來,只見一人憑窗而立,正是令狐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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