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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曲非煙續道:「後來田伯光逃走了,爺爺說這小子沒出息,既然答應輸了拜你為師,就應當磕頭拜師啊,怎地可以混賴?」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不過使個巧計,卻也不是真的贏了他。」曲非煙道:「姊姊,你良心真好,田伯光這小子如此欺侮你,你還給他說好話。令狐大哥給人刺死後,你抱著他的屍身亂走。我爺爺說:『這小尼姑是個多情種子,這一下只怕要發瘋,咱們跟著瞧瞧。』於是我們二人跟在你後面,見你抱著這個死人,一直不捨得放下。我爺爺說:『非非,你瞧這小尼姑多麼傷心,令狐冲這小子若是不死,小尼姑非還俗嫁給他做老婆不可。』」

  儀琳羞得滿臉通紅,黑暗中只覺耳根子和脖子都在發燒,曲非煙忽道:「姊姊,我爺爺的話對不對?」儀琳道:「我實在過意不去,害死了人家。我真盼死的是自己,而不是他。倘若菩薩慈悲,能叫我死了,去換得令狐大哥還陽,我…我…我便是墮入十八重地獄,萬劫不能超生,我也是心甘情願。」她說這幾句話時聲音誠懇之極。便在這時,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了一下。

  儀琳喜道:「他……他醒轉了,非非,你去問他,可好些了沒有?」曲非煙道:「為什麼要我去問!你自己沒生嘴巴!」儀琳微一遲疑,便去到床前,隔著帳子問道:「這位英雄,你可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,儀琳尋思:「他此刻苦痛難當,我怎可煩擾於他!」稍立片刻,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,顯是藥力發作,又已入睡。

  曲非煙低聲道:「姊姊,你為什麼願意為令狐冲而死,你當真是這麼喜歡他?」儀琳道:「不,不!非非,我是出家人,你別再說這種褻瀆佛祖的話。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識,卻為了救我而死,我……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。」曲非煙道:「只要他能活轉來,你什麼事都肯為他做?」儀琳道:「不錯,我便是再死一千次,也是毫無怨言。」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,笑道:「令狐大哥,你聽著,儀琳姊姊親口說了……」儀琳怒道:「你開什麼玩笑?」曲非煙並不理會,繼續大聲道:「她說,只須你沒死,她什麼事都肯答應你。」儀琳聽她說話語氣,又不似開玩笑模樣,登時感到一陣極大的惶惑,心中怦怦亂跳,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突然間只聽得咯咯兩聲,眼前一亮,曲非煙已打著了火,點燃了蠟燭,揭開帳子,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。儀琳慢慢走近,驀地裏腦中一陣暈眩,身子向後便倒。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推,教她不致倒下,笑道:「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,姊姊,你看他是誰?」儀琳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聲音十分微弱,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。原來睡在床上的那人,雖然雙目緊閉,但長方的臉,劍眉薄唇,正便是當日醉仙樓頭的令狐冲。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,顫聲道:「他……他沒有死?」曲非煙笑道:「他現在還沒有死,但若你的傷藥無效,便要死了。」儀琳急道:「不會死的,他一定不會死的。他……他沒有死!」驚喜逾恆,突然哭了起來,曲非煙奇道:「咦,怎麼他沒有死,你卻又哭了。」儀琳雙腳發軟,再也支持不住,伏在床前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,說道:「我好喜歡。非非,真是多謝你了。原來,原來是你救了……救了令狐大哥。」曲非煙道:「是你自己救的,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,我又沒天香斷續膠。」

  儀琳突然省悟,慢慢站起身來,拉住曲非煙的手,道:「是你爺爺救的,是你爺爺救的。」便在此時,外邊高處突然有人叫道:「儀琳,儀琳!」正是定逸師太的聲音,儀琳吃了一驚,待要答應。曲非煙一吹氣,吹熄了手中蠟燭,左掌翻轉,已按住了儀琳的口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別答應。」

  一霎時間,儀琳六神無主,她知道自己身在妓院之中,處境十分尷尬,但明明聽見師父呼喚而不答應,卻是一生之中從所未有之事。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:「田伯光,快給我滾出來!你把儀琳放出來。」

  只聽前廳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,笑了一陣,才道:「這位是恆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麼?晚輩本當出來拜見,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,未免失禮,這就兩免了。哈哈,哈哈!」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,聲音甚是淫蕩,正是妓院中的妓女,有的還呢聲說:「好相公,別理她,再親我一下,嘻嘻,嘻嘻。」

  幾個妓女淫聲蕩語,越說越響,顯是故意在氣走定逸的。定逸大怒,喝道:「田伯光,你再不滾出來,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。」田伯光笑道:「我不滾出來,你要將我碎屍萬段,我若是滾了出來,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,那還是不滾出來吧!定逸師太,這種地方,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,還是及早請回。令高徒不在這裏,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,怎麼會到這裏來?豈不是奇哉怪也?」

  定逸怒叫:「放火,放火,把這狗窩子燒了,瞧他出不出來?」田伯光笑道:「定逸師太,這地方是衡山縣著名的所在,叫作『群玉院』,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,有分教:江湖上眾口喧傳,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『群玉院』,給恆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,人家一定要問:『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師太,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?』別人便道:『她是找徒弟去了!』人家又問:『什麼?恆山派白雲庵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?』這麼你說一句,我說一句,於貴派的聲譽,可大大不妙。我跟你說,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,地不怕,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。一見到她,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,怎麼還敢去惹她?」

 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但自己的弟子回報,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座屋子之中,她又被田伯光所傷,難道還有什麼假的?她只氣得五竅生煙,將屋瓦踹得一塊粉碎,一時卻無計可施。突然間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問道:「田伯光,我弟子彭人騏,可是你害死的?」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。

  田伯光道:「失敬,失敬!連青城掌門也大駕光臨,衡山群玉院以此名聞天下,生意滔滔,再也應接不暇了。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,劍法平庸,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,至於是不是叫什麼彭人騏,也沒功夫去問他。」余滄海道:「好!」只聽得颼的一聲響,身子已穿入房中,但聽得乒乒乓乓,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,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。定逸師太站在屋頂,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,心下暗暗佩服:「田伯光那廝果然有些真實功夫,這幾下快刀快劍,居然和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。」

  驀地間砰的一聲大響,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,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,掌心中都是冷汗,不知田余二人相鬥,到底誰勝誰敗。按理說,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,該當盼望他被余滄海打敗才是,但在她內心,竟然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,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,師父也快快離去,讓令狐冲在這裏養傷。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,若是給余滄海衝將進來,一驚之下,創口再裂,那是非死不可。

 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,叫道:「余觀主,房中地方太小,手腳施展不開,咱們到曠地之上,大戰三四百回合,瞧瞧到底是誰厲害。若是你打勝,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,若是你輸了,這玉寶兒可是我的。」他言語之中,竟是說余滄海和他相鬥,乃是爭風吃醋,為了爭奪「群玉院」中一個妓女叫作什麼玉寶兒的。他田伯光早就聲名狼籍,出入妓院便和飲茶喝酒一般,毫不希奇。余滄海卻是武林中一派宗匠,如何能和這等無行浪子相提並論?適才在房中相鬥,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,田伯光刀法精奇,攻守俱有法度,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,若是再鬥三四百招,可也並無必勝把握。

  一霎時間,四下裏便如死一般的寂靜。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,湊頭過去,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:「他……他們會不會進來?」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,但當這情急之際,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,倒如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子一般。曲非煙並不回答,伸出手去,按住了她嘴。

 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:「余觀主,田伯光這廝作惡多端,必無好死,咱們要收拾他,也不用忙在一時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,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,待我去問。大年,為義,大夥進去搜搜,一個人也不許走了。」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。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,吩咐眾弟子將這座屋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。她們是出家的女尼,不便闖進妓院中去,既有劉正風率人去搜,那是再好不過。

  儀琳越來越是惶急,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,一間間房的查將過來,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,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的龜頭鴇兒打得殺豬價叫。青城派的群弟子眼見又有一個同門死在田伯光刀下,雖然師父親自出馬,也只能將他逐走。未能殺之報仇,一口氣無處可出,將妓院中的傢俬用俱,茶杯酒壺,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。耳聽得劉正風諸人已查到了西廂房中,轉眼便將過來,儀琳急得幾欲暈去,心想:「師父前來救我,我卻不出聲答應,在妓院之中,和一個男人深夜同處一室。雖然他是身受重傷。但衡山派、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湧而進,我便是有一百張嘴巴,也洗刷不了自己的清白。如此連累恆山派的清名,我……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姐?」一伸手,拔出佩劍,便往自己頭頸中揮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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