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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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聽曲非煙笑道:「男人是人,女人也是人,這妓院你來得,我為什麼便來不得?」田伯光在門帘之外,頓足說道:「你爺爺若是知道你在這裏,非殺了我不可,求求你,好非非,乖非非,別開這種古怪玩笑,快快帶了這位小師父走吧。你只要立刻就走,不論要我幹什麼,我都依你。」曲非煙笑道:「我偏偏不走,衡山城中,就是這間房好看,今晚我和儀琳姊姊要在這裏睡覺。」 田伯光急道:「你到底去是不去?」曲非煙笑道:「我是自然不去,你怎麼樣?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,說不去,便不去。」田伯光道:「你又不是大丈夫,乖非非,你快去吧!明兒我去找三件好的玩意兒來給你玩。」曲非煙道:「呸,我希罕什麼玩意兒?我跟爺爺說,是田伯光把我帶到這裏來的。」田伯光連連頓足,道:「我可沒得罪你啊,你撒這個謊,可坑死我啦。你有良心沒有?」曲非煙笑道:「你來問我有沒有良心。田伯光,你有良心沒有?怎地見了自己師父,頭也不磕,轉身便溜?」田伯光道:「好啦,算是我的不是,非非,你到底要我幹什麼?」曲非煙道:「我是為你好,叫你做大丈夫,說過的話,應當算數。快滾進來,向你的師父磕頭。」田伯光躊躇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 儀琳道:「我不要他磕頭,也不要見他,他……不是我的徒弟。」田伯光忙道:「非非,你聽,這位小師父根本就不要見我。」曲非煙道:「好,算你的。我跟你說,我適才來時,有兩個小賊鬼鬼祟祟的綴著我們,你去給打發了。我和你師父在這裏睡覺,你就在外看守著,誰也不許進來打擾我們。到得明天,我絕不跟爺爺說便是。」田伯光顯然很怕她爺爺,無可奈何地道:「好吧,你說過的話可要算數。」曲非煙格的一笑道:「我又不是大丈夫,說過的話算數也可以,不算數也可以。」 田伯光突然提聲喝道:「小賊,好大膽子。」只聽得屋頂上,啷啷兩聲響,兩件兵刃掉在瓦上。跟著有人「啊」的一下,長聲慘呼,又聽得得腳步聲響,一人飛快的逃去了。田伯光道:「殺了一個,是青城派的小賊,另一個逃去了。」曲非煙道:「你真沒用,怎地讓他逃了。」田伯光道:「那人我不能殺,是……是恆山派的女尼。」曲非煙笑道:「原來是你師伯,那自然不能殺。」儀琳卻是大吃一驚,低聲道:「是我師姊?那怎麼好?」曲非煙道:「咱們這就去瞧那個受傷之人,你若是怕你師父見怪,立刻回去,卻也不妨。」儀琳沉吟道:「反正已經來了,咱們便瞧瞧那人去。」 曲非煙一笑,去到床邊,伸手在牆上一推,一扇門輕輕開了,原來牆上裝有暗門。曲非煙招招手,先行走了進去。儀琳只覺這妓院更顯詭秘,只得大著膽子跟進,裏面又是一房,卻無燈火,借著從暗門中透進來的燭光,可以看到這房甚小,也有一張床,帳子低垂,依稀似乎睡得有人。儀琳走到門邊,便不敢再進去。曲非煙道:「姊姊,你用天香斷續膠給他治傷吧!」儀琳遲疑道:「他……他當真知道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?」曲非煙道:「或許知道,或許不知道,我可說不上來。」儀琳急道:「你……你剛才說他知道的。」曲非煙笑道:「我又不是大丈夫,說過了的話不算數可以不可以?你若是願意試一試,不妨便給他治傷,否則的話,你即刻掉頭便走,誰也不會來攔阻於你。」 儀琳心想:「無論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屍首,就算只有一線機會,也不能放過了。」便道:「好,我給他治傷。」回到外房去拿了燭台,走到內房的床前,揭開帳子,只見一人仰天而臥,臉上覆了一塊綠色錦帕,一呼一吸,錦帕便微微顫動。儀琳見不到他臉,心下稍安,回頭問道:「他什麼地方受了傷?」曲非煙道:「在胸口,傷口很深,差一點兒便傷到了心臟。」 儀琳輕輕揭開蓋在那人身上的薄被,只見那人袒裸著胸膛,胸口好大一個傷口,鮮血已然止住,但傷口甚深,顯是十分凶險,儀琳定了定神,心道:「無論如何,我得救活他的性命。」將手中燭台交給曲非煙拿著,伸手在那人創口四周輕輕按了按,然後點了他三處穴道。曲非煙低聲道:「止血的穴道早點過了,否則那裏活得到這時候。」儀琳點點頭,發覺那人傷口四處穴道早閉,而且點得十分巧妙,遠非自己所能,於是緩緩抽出塞在他傷口中的棉花,豈知棉花一經取出,鮮血又噴了出來。儀琳在師門曾學過救傷的本事,左手按住傷口,右手便將天香斷續膠塗到傷口之上。再將棉花塞入。這天香斷續膠乃恆山派治傷聖藥,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派所調製的,比之紫霞庵專門所製,更是靈效。這一塗上傷口,過不多時,血便止了。儀琳聽得那人呼吸急促,實不知他是否能活,忍不住便道:「這位英雄,貧尼有一事請教,還望英雄不吝賜教。」 那人哼了一聲,突然之間,曲非煙身子一側,燭台傾斜,燭火登時熄滅,室中一片漆黑。曲非煙叫了聲「啊喲」,道:「蠟燭熄了。」儀琳伸手不見五指,心下甚慌,尋思:「這種不乾不淨的地方,豈是出家人來得的?我及早問明令狐大哥屍身的所在,立時便得離去。」又道:「這位英雄,你現下痛得好些了嗎?」那人哼了一聲,並不回答。曲非煙道:「他在發燒,你摸摸他額頭,燒得好生厲害。」儀琳還未回答,一隻右手已被曲非煙捉住,按到了那人額上。這時本來遮在他面上那塊錦帕已給曲非煙拿開,儀琳只覺觸手之處,猶如火炭,不由得起了惻隱之心,道:「我還有內服的傷藥,須得給他服下才好。非非,你把蠟燭點亮了。」曲非煙道:「好,你在這裏等著,我去找火。」儀琳聽他說要走開,心中急了,忙拉住她袖子,道:「不,不,你別去,留了我一個兒在這裏,那怎麼辦?」曲非煙低低笑了一聲,道:「你把內服的傷藥摸出來吧。」 儀琳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,打開瓶塞,倒了三粒藥丸出來,托在掌中,道:「傷藥取出來啦。你給他吃吧。」曲非煙道:「黑暗之中,別把傷藥掉了,人命關天,可不是玩的。姊姊,你不敢留在這裏,那麼我在這裏待著,你出去點火。」要儀琳獨自在妓院中亂闖,更是不敢,她忙道:「不,不!我不去。」曲非煙道:「送佛送到西,救人救到底。你把傷藥塞在他口裏,餵他喝幾口茶,不就得了?黑暗之中,他又見不到你是誰,怕什麼啊?喏,這是茶杯,小心接著,別倒翻了。」儀琳慢慢伸出手去,接過了茶杯,躊躇了一會,心想:「師父常道,出家人慈悲為本,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就算此人不知令狐大哥屍首的所在,既是危在頃刻,我也當救他。」於是緩緩伸出右手,手背先碰到那人額頭,翻過手掌,將三粒內服治傷的「白雲熊膽丸」塞在那人口中。那人知覺未失,張口含了,待儀琳將茶杯送到口邊時,喝了幾口,含含糊糊的似是說了聲「多謝」。 儀琳道:「這位英雄,你身受重傷,本當安靜休息,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請問。有一位令狐冲令狐俠士為人所害,他屍首……」那人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你……問令狐冲……」儀琳道:「正是!閣下可知這位令狐冲英雄的遺體落在何處?」那人迷迷糊糊的道:「什……什麼遺體?」 儀琳道:「是啊,閣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俠士的遺體落於何方?」那人含糊說了幾個字,但聲音極低,全然聽不出來。儀琳又問了一遍,將耳朵湊近那人的臉孔,只聽得那人呼吸甚促,要想說什麼話,卻始終說不出來。儀琳突然想起:「本門的天香斷續膠和白雲熊膽丸效驗甚著,藥性卻也極猛,尤其服了白雲熊膽丸後,往往要昏暈半日,那正是療傷的緊要關頭,我如何在這時逼問於他?」她心腸甚是仁慈,輕輕嘆了口氣,從帳子中鑽頭出來,扶著床前一張椅子,便即坐倒,低聲道:「待他好一些再問。」曲非煙道:「姊姊,這人性命無礙麼?」儀琳道:「但願他能痊癒才好,只是他胸前這傷口實在太深。非非,這一位……到底是誰?」 曲非煙並不答覆,過了一會,說道:「我爺爺說,你什麼事情都看不開,是不能做尼姑的。」儀琳奇道:「你爺爺認得我?他……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麼事情都看不開?」曲非煙道:「昨日在醉仙樓頭,我爺爺帶著我,看你們和田伯光打架。」儀琳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跟你在一起的,是你爺爺?」曲非煙笑道:「是啊,昨日爺爺和我都改了裝,所以田伯光這壞蛋沒認出來。他最怕我爺爺,要是知道我爺爺便坐在旁邊,他早就逃到二百里之外去了。」儀琳心想:「既然如此,當時只須你爺爺一現相,便將田伯光嚇走,令狐大哥那裏會死於非命?」但她臉嫩,這種埋怨旁人的話卻說不出口。曲非煙道:「你心中一定在怪我爺爺,既然他能嚇走田伯光,為什麼卻儘在旁看熱鬧,害得你的令狐大哥慘死在敵人劍下,是不是?」儀琳不會說謊,心頭一酸,哽咽道:「都是我不好。前天我若不去山溪裏洗手,不給田伯光捉去,就不會害到令狐大哥,我……我怎敢怪你爺爺?」 曲非煙道:「你不怪我爺爺最好,他最不喜歡人家怪他。我爺爺說,要瞧瞧田伯光是不是真的壞到了家,是否打不過人家就賴。姊姊,嘻嘻。」她說到這裏,突然笑了起來,道:「你那個令狐大哥,一張嘴巴也真會說,他說他坐著打天下第二,我爺爺真的有些相信,還以為他真有一套什麼出恭時練的劍法,還以為田伯光鬥不過他呢,嘻嘻。」黑暗之中,儀琳瞧不見她的臉,但想像起來,定是滿臉都是笑容,曲非煙愈是笑得歡暢,儀琳心頭卻愈酸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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