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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▼第十三回 群玉院中

  可是定逸、余滄海以及天門道人、劉正風、聞先生、何三七等一干高手,臉色卻突然顯得異乎尋常的難看。余滄海道:「嘿嘿,小姑娘,你這手『百鳥朝鳳』,可使得俊得很哪。」定逸等人的目光,一時都牢牢釘在女童臉上,聽她如何回答。眾高手均知「百鳥朝鳳」乃是魔教的一項絕技,練到深時,能一招之間,同時殺傷十人八人,招數毒辣,實是難以閃避。這女童小小年紀,功夫當然沒練到家,但若假以時日,她彈的又不是紙團而是毒砂之類劇毒暗器,數丈方圓的籠罩之下,千百粒細砂突然撲到,只怕再強的高手,也會登時送了性命。正派中人談到魔教時,對這門功夫均感頭痛,苦無善法抵擋,自是無不憎惡。那料到這樣一個粉裝玉琢般的女孩,竟會使這門既毒、又厲害的武功。

  那女童嘻嘻一笑,道:「誰說這是『百鳥朝鳳』?我媽媽說,這功夫叫做『一指禪』,只不過我沒學會,再練二十年,那就差不多啦。可是怎麼又等得到二十年?那時候啊,我頭髮都白了,牙齒也掉啦,還使什麼『一指禪』的功夫?」天門道人和定逸對望一眼,臉上都現出驚異之色。定逸道:「你說這是『一指禪』神功?那麼你媽媽是東海紫竹島上的嗎?」那女童又是嘻嘻一笑,道:「是與不是,你自己去猜,我媽媽吩咐的,咱們的來歷,可千萬不能跟人家說。」天門等人雖然久聞魔教中「百鳥朝鳳」這一招之名,但到底是怎生模樣,卻是誰也沒有見過,何況這女童功夫沒練得到家,其間真偽,甚難分辨。至於「一指禪」功則是東海紫竹島鏡月神尼的絕技,聽說向來不傳外人,這女童既然會使,自與鏡月神尼有極深的淵源了。鏡月神尼久已是武林中傳遍眾口的絕世高人,誰也比她不起。雖然這女童所說不知是否屬實,卻寧可信其是,不可信其非,何必沒來由的去得罪這一位猶如神龍莫測的世外高人?一霎時間,天門等人都是「哦」的一聲,臉色由厭惡變為尊重,余滄海臉上卻是青一陣,白一陣,陰晴不定。

  定逸師太本來最喜相貌秀麗的小姑娘,何況這女童又說與東海紫竹島頗有淵源,大家同為佛門一脈,絕不能讓她給余滄海欺侮了,但想余滄海為一派宗師,為人也是出名的難纏,一味跟他硬頂,亦無好處,便向儀琳道:「儀琳,這小妹妹的爹爹媽媽不知到那裏去了,你陪她找找去,免得沒人照顧,給人家欺壓。」儀琳應道:「是!」走近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。那女童向她笑了笑,一同走出廳去。余滄海知道阻攔無用,只是冷笑一聲,不再理會。儀琳和那女童到了廳外,問道:「小妹妹,你貴姓,叫甚麼名字?」那女童嘻嘻一笑,道:「我姓令狐,單名一個冲字。」儀琳心頭怦的一跳,將臉沉了下來,道:「我好好問你,你怎地開我的玩笑?」那女童笑道:「怎麼開你玩笑了?難道只有你朋友叫得令狐冲,我便叫不得?」儀琳嘆了口氣,心中一酸,忍不住眼淚又掉了下來,道:「這位令狐大哥於我有救命的大恩,終於為我而死,我……我也不配做他的朋友。」剛說到這裏,只見兩佝僂著背的人,一矮一高,匆匆從廳外的走廊裏走過,正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和林平之。那女童又是暗嘻一笑,道:「天下真有這般巧事,有這麼一個醜得怕人的老駝子,又有這麼一個小駝子。」儀琳聽她取笑旁人,心下甚煩,說道:「小妹子,你自己去找你爹爹媽媽,好不好?我頭痛得很,身子不舒服。」那女童笑道:「頭痛不舒服,都是假的,我知道,你聽我冒令狐冲的名頭,心裏便不痛快。好姊姊,你師父叫你陪我的,怎能撒下我便不管了?要是我給壞人欺侮了,你師父非怪責你不可。」

  儀琳道:「你本事比我大得多,心眼兒又靈巧,連余觀主那樣天下聞名的大人物都栽在你手裏。你不去欺侮人家,人家已經謝天謝地啦,誰又敢來欺你?」那女童格格而笑,拉著儀琳的手道:「好姊姊,你是在損我啦。剛才若不是你師父護著我,這牛鼻子早就打到我了。好姊妹,我姓曲,叫著非煙。我祖父和爹媽都叫我非非,你也叫我非非好啦。」儀琳聽她說了自己真實姓名,原先的惡感便即消了,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牽記著令狐冲,以致提到他名字,拿來開玩笑?多半自己在花廳中向師父等述說昨日各事經過之時,這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聽去了,當下說道:「好,非非,咱們去找你爹爹媽媽去吧,你猜他到了那裏去啦?」曲非煙道:「我早知道他們到了那裏。你要找,你自己去找,我可不去。」

  儀琳奇道:「怎地你自己不去?」曲非煙道:「我年紀這麼小,怎肯便去?你卻不同,你傷心難過,恨不得早早去了是。」儀琳心下一凜,道:「你說你爹爹媽媽……」曲非煙道:「我爹爹媽媽去世很久很久了。你要找他們,便到陰世去。」儀琳甚是不快,道:「你爹爹媽媽既已去世,怎可拿這事來開玩笑?再見,我回去啦。」曲非煙一伸手,抓住了她左腕脈門,央求道:「好姊姊,我一個兒孤苦伶仃的,沒人陪我玩兒,你就陪我一會兒。」儀琳給她一抓住脈門,只覺半身酸麻,不由得暗暗吃驚,心想這小姑娘的武功確是在自己之上,又聽她說得可憐。便道:「好吧,我就陪你一會兒,可是你不許再說無聊的笑話。」曲非煙笑道:「有些話你以為無聊,我卻以為有聊得緊,這是各人想法不同。儀琳姊姊,你不如不做尼姑,好不好?」

  儀琳聽她說到這句話,不禁為之愕然,向後退了一步,曲非煙也順勢放脫了她手,笑道:「做尼姑有什麼好?魚蝦不能吃,牛肉羊肉也不能吃。姊姊,你生得這般美貌,剃了光頭,便大大減色,若是留起一頭烏溜溜的長髮,那才叫好看呢。」儀琳聽她說得天真,笑道:「我們身入空門,四大皆空,那裏還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惡。」曲非煙側過了頭,仔細端相儀琳的臉,其時雨勢稍歇,烏雲推開,淡淡的月光從雲中斜射下來,在她臉上朦朦朧朧鋪了一片銀光,更增秀麗之氣,便嘆了口氣,道:「怪不得人家這樣想念你呢。」儀琳臉色一紅,道:「你說什麼?非非,你開我玩笑,我可要去了。」曲非煙笑道:「好啦,我不說了。姊姊,你給我些天香斷續膠,我要去救一個人。」

  儀琳奇道:「你去救誰?」曲非煙笑道:「這個人要緊得很,這會兒可不能跟你說。」儀琳道:「妹子要傷藥去救人性命,本該給你,只是師父曾有嚴訓,這天香斷續膠調製不易,若是壞人受了傷,卻不能救他。」曲非煙道:「姊姊,若是有人無理用難聽的話罵你師父,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?」儀琳道:「這人罵我師父,自然是壞人了,那裏還好得了?」曲非煙笑道:「這可奇了。有一個人張口閉口的說,見了尼站就倒大霉,逢賭必輸,他既罵你師父,又罵了你,可是你偏偏將大半盒天香斷續膠都搽在他身上……」儀琳不等她說完,已是臉色一變,回頭便走。曲非煙身子一晃,攔在她的身前,張開了雙手,只是笑,卻不讓她過去。

  儀琳突然間心念一動:「是了。昨日醉仙樓頭,她和另一個男人一直坐著,直到令狐大哥死於非命,我抱著他屍首奔下酒樓,似乎她還在那裏。這一切經過,其實她早瞧在眼裏了,也不用偷聽我的說話。她……她……會不會一直跟在我後面呢?」想要問她一句話,卻又脹紅了臉,說不出口,曲非煙道:「姊姊,我知道你想問我『令狐大哥的屍首到那裏去啦?』是不是?」儀琳道:「正是,妹子若能見告,我……我……當真是感激不盡。」

  曲非煙道:「我自己是不知道,但有一個人知道,這人身受重傷,性命危在頃刻之間,姊姊若能用天香斷續膠救活了他性命,他便能將令狐大哥的屍首所在跟你說。」儀琳道:「你自己真的不知?」曲非煙道:「我曲非煙若是得悉令狐冲死屍的所在,教我明天就死在余滄海的手裏,被他用劍尖在身上刺出十七八個窟窿來。」儀琳忙按住她嘴道:「我信了,不用發誓。那人是誰?」曲非煙道:「那人可是好人,救不救在你。我們要去的地方,也不是什麼善地。」儀琳一心要尋到令狐冲的屍首,便是刀山劍林,也去闖了,管他什麼善地不善地,點頭道:「咱們這就去吧。」兩人走到大門口,見門外兀自下雨,門旁放著數十柄油紙雨傘,便命儀琳各取了一把,出門向東北角上行去。其時已是深夜,街上行人稀少,兩人走過,深巷中便有一兩隻狗兒吠了起來。儀琳見曲非煙一路走向偏僻狹窄的小街中,心中只是掛念著令狐冲屍身的所在,也不去理會她帶著自己走向何處,只見她閃身進了一條窄窄的弄堂,左邊一家門首挑著一盞小紅燈籠。曲非煙走到那人家之前,敲了三下門,便有人從院子中走出來,將門開了,探頭出來。曲非煙在那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,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。那人便道:「是,是,小姐請進。」

  曲非煙回頭招了招手,儀琳跟了進去,經過那人身邊時,只見那人身穿綢袍,頭髮梳得光光地,見到儀琳時,臉上露出詫異之極的神色。那人搶到前頭領路,過了一個天井,掀開東西廂房的門帘道:「小姐,師父,這邊請坐。」門帘開處,撲鼻是一股脂粉的香氣。儀琳一進門後,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,床上鋪著繡花的錦被和枕頭。湖南的湘繡馳名天下,那錦被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,顏色燦爛,栩栩欲活。儀琳自幼在白雲庵中出家,蓋的是青布粗被,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華麗的被褥,只看了一眼,便轉過了頭。只見几上點著一根紅燭,紅燭旁是一面明鏡,一隻梳粧箱子。床前地下兩對繡花拖鞋,一對男的,一對女的,並排而置。儀琳突的一跳,抬起頭來,眼前出現了一張緋紅的臉蛋,嬌羞靦靦,正是自己映在鏡中的容顏。

  門帘掀開,一個笑咪咪的僕婦走了進來,奉上香茶。這僕婦衣衫甚窄,妖妖嬈嬈顯得十分風騷。儀琳見到這等情景,心中越來越是害怕,低聲問曲非煙道:「這到底是什麼地方?」曲非煙笑了笑,俯身在那僕婦耳邊說了一句話,那僕婦應道:「是。」伸手抿住了嘴,嘻的一笑,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。儀琳心道:「這女人裝模作樣的,必定不是好人。」正欲再問曲非煙時,忽聽得門外有個男人聲音哈哈一笑,這笑聲甚是熟悉。儀琳一驚站起,伸手去拔腰間佩劍時,卻拔了個空,不知何時這佩劍已被人取去了。那人大笑之中,掀開門帘走了進來。

  這人一見到儀琳,笑聲頓歇,臉上神色尷尬之極。這時儀琳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,原來進來之人非別,竟是「萬里獨行」田伯光。她心中只是連珠價的叫苦:「糟糕,糟糕!我上了曲非煙這小鬼的當啦。怪不得她說什麼那人想念得我好苦……」田伯光呆了一呆,立即轉身。曲非煙道:「且住!怎麼一見我便逃?」田伯光搶步出了門外,說道:「我不能見這……這位小師父。」曲非煙哈哈大笑,說道:「田伯光,你這人好生不顧信義,你曾和令狐冲打賭,是你輸了,便當拜這位小師父為師。怎地見了師父,既不磕頭,又不恭恭敬敬的上前叫聲『師父』,那……那是什麼規矩?」田伯光道:「此事再也休提,我是上了令狐冲的大當。非非,你怎麼到這種地方來啦?快去,快去,女孩兒家,怎麼到妓院裏來胡鬧?」

  儀琳聽到「妓院」二字,心中更是怦的一跳,幾乎便欲暈了過去。她見了這屋中的擺設排場,早就隱隱感到頗為蹺蹊,卻萬萬想不到這竟是一所妓院。她雖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什麼所在,但卻聽人說過,妓女乃是天下最淫賤的女子,任何男人只須有錢,便能叫妓女相陪。自己給曲非煙帶了到妓院中來,卻不是要自己做妓女麼?心中一急,險險便哭了出來,幸好田伯光一見到自己便去,不敢過來相逼,似乎還有一線生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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