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四〇


  儀琳淚眼模糊之中,看到了這小姑娘苗條的背影,心念一動:「這個小妹妹我是見過的,是在那裏見遇的呢?」側頭一想,登時記起:「是了,昨日醉仙樓頭,她也在那裏。」腦海之中,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朧而清晰起來。昨日早晨,她被田伯光威逼上樓,酒樓上本有七八張桌旁坐滿了酒客,後來泰山派的二人上前挑戰,田伯光砍死了一人,那些酒客們便嚇得一鬨而散,酒保也不敢再上來送菜斟酒,可是在臨街的一角之中,一張小桌旁坐著二人,直到令狐冲被殺,自己抱著令狐冲的屍體下樓,那二人始終沒離開桌子。當時她心中怔忡不定,諸種事端紛至沓來,那有心緒去留神坐在這小桌旁的二人是誰,此刻見到那女童的背影,其腦海中殘留的影子,一加印證,清清楚楚的記得,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,其中之一人便是這個小姑娘。她背向自己,所以只記得她的背影,昨日她穿的是淡黃衫子,若不是此刻背轉身子,說什麼也記不起來。

  可是另外一人是誰呢?她只記得那是個男人,那是確定無疑的,是老是少,什麼打扮,那是什麼都記不得了。大廳上眾人的目光聚集在余滄海和那女童身上,儀琳心中,卻已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,眼前似乎又出現了令狐冲的笑臉,他在臨死之頃,怎樣誘騙羅人傑過來,怎樣一劍刺入了敵人的腹中。她抱著令狐冲的屍體跌跌撞撞的下樓,心中一片茫然,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糊裏糊塗的出了城門,糊裏糊塗的在道上亂走……

  只覺得手中所抱的屍體漸漸冷了下去,她一點不覺得沉重,也不知道悲哀,更不知要將這屍體抱到什麼地方,突然之間,她來到了一個荷塘之旁,荷花開得十分鮮艷華美,她胸口似乎被一個大鎚撞了一撞,再也支持不住,連著令狐冲的屍體一齊摔倒,就此暈了過去。

  等到慢慢醒轉,只覺日光耀眼,她急忙伸手去抱屍體,卻抱了個空。她一驚躍起,只見仍是在那荷塘之旁,荷花仍是一般的鮮艷華美,可是令狐大哥的屍體呢?卻已影蹤不見。她十分驚惶,繞著荷塘奔了一圈,找不到半點屍體到了何處的頭緒。回顧自己身上衣衫,血跡斑斑,顯然並不是夢,險些兒又再暈去,定了定神,四下裏又尋了一遍,這具屍體竟如生了翅膀般飛得無影無蹤。荷塘中塘水甚淺,她下水去掏了一遍,那有什麼蹤跡?這樣,她到了衡山,問到了劉府,找到了師父,心中卻無時無刻,不在詢問:「令狐大哥的屍體到那裏去了?有人路過,搬了去麼?給野獸拖了去麼?」想到他為了相救自己而喪命,自己卻連他屍身也不能照顧周全,如果真是給野獸拖去吃了,自己實在不想活了。其實,就算令狐冲的屍身好端端地完整無缺,她也是不想活了。忽然之間,她心底深處,隱隱冒出來一個念頭,那是她不敢去想的念頭。這念頭在過去一天之中,曾出現過幾次,她立即強行壓下,心中只想:「我怎地如此不定心?怎會這般的胡思亂想?當真是荒謬絕倫!不,決計沒這會子事。」可是這時候,這念頭不由她再壓,清清楚楚出現在她心中:「當我抱著令狐大哥的屍身之時,我心中最是反常。我只盼一輩子抱著他的身子,在一個人也沒有的道上胡亂行走。我說什麼也要將他的屍身找回來,那是為了什麼?是不忍他的屍身給野獸吃了麼?不!不是的。我要抱著他的屍身在道上亂走,在荷塘邊靜靜的獃著。我為什麼暈去?真是該死!我不該這麼想,師父不許,菩薩也不容,這是魔念,我不該著了魔,可是,可是令狐大哥的屍身呢?」

  她心頭一片混亂,一時似乎見到令狐冲嘴角邊的微笑,那樣漫不在乎的微笑,一時又見到他大罵「倒霉的小尼姑」那副鄙夷不屑的臉色。她胸口劇痛起來,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……

  余滄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:「勞德諾,這個小女孩是你們華山派的,是不是?」勞德諾道:「不是,這個小妹妹,弟子今日還是初見,她不是敝派的。」余滄海道:「好,你不肯認,也就算了。」突然間手一揚,青光一閃,一柄飛錐向儀琳射了過去,喝道:「小師父,那是什麼?」

  儀琳正在呆呆出神,沒想到余滄海竟會向自己發射暗器,這飛錐來勢甚緩,破空之聲卻急,儀琳心中突然感到一陣快意:「他殺了我最好,我本就不想活了,殺了我最好!」心中更無半分逃生之念,眼見那飛錐緩緩飛來,好幾個人聲齊警告:「小心暗器!」可是她一點也不想閃避,更不想伸手接,不知為了什麼,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平安喜悅,只覺活在這世上苦得很,難以忍受的寂寞淒涼,這飛錐能殺了自己,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。定逸將那女童輕輕一推,飛身而前,擋在儀琳的身前,別瞧她老態龍鍾,這一下飛躍可是快得出奇,那飛錐去勢雖緩,終究是一件暗器,定逸後發先至,居然能及時伸手去接。

  眼見定逸師太一伸手便可將鐵錐接住,豈知那鐵錐飛至她身前約莫兩尺之處,陡地向下一沉,拍的一聲,掉在地下。定逸師太若是伸出手去,本可輕輕易易的便手到拿來,但瞧這飛錐來勢,儘可舉掌當胸待暗器到達,這才翻掌接住,顯得輕鬆自在得多,這才是名家高手的風範,不料余滄海這一下用力十分特異,算準了飛錐到她身前二尺,便即力盡而墮,其間力道輕重,固是算得準確無比,而用心更是詭詐。定逸一手接了個空,那是在人前輸了一招,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,卻又不能就此發作。便在此時,只見余滄海又是手一揚,將一紙團向那女童臉上擲了過去。這紙團,便是那女童繪了烏龜的那張紙搓成的。

  定逸心念一動:「牛鼻子發這飛錐,原來用意是要將我引開,並非有意去傷儀琳。」眼見這小小紙團去勢甚是勁急,比之適才的那柄飛錐勢道還更凌厲,內家高手,飛花摘葉均可傷人,這紙團若是擲中在女童臉上,那是非教她受傷不可,其時定逸站在儀琳的身畔,這一下變起倉卒,不及過去救援,只叫得一個「你」字,只見那女童已抬起右手,食指向那紙團一彈,嗤的一聲響,紙團竟是碎作千百片小紙片,在她身前一丈之處,如蝴蝶般四散飛舞,群豪中便有二十餘人忍不住叫起好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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