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便在二人蓄勢待發之際,突然間呼的一聲響,兩個人從後竄了出來,砰的一聲,落在地下。這兩人一落地後,面朝地下,直挺挺的躺著,一動也不動。但見這兩人身穿青袍,臀部處各有一個腳印,只聽得一個女童的清脆聲音叫道:「這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『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』!」

  余滄海大怒,一轉頭,不等看清是誰說話,循聲辨向,一晃身飛躍過去,只見一個綠衫女童站在席邊,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臂。那女童大叫一聲「媽呀!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。

  余滄海吃了一驚,本來聽她口出侮辱之言,狂怒之下,不及細思,認定青城派兩名弟子又著了道兒,定是與她有關,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,待得聽她哭叫,才想此人不過是一個小小女孩,如何可以下重手對待,當著天下英雄之前,豈不是大失青城掌門的身份,急忙放手。豈知那女童越哭越響,叫道:「你抓斷了我骨頭,媽呀,我手臂斷啦!嗚嗚,好痛,好痛!嗚嗚。」這青城掌門身經百戰,對付過無數大風大浪,可是如此尷尬的場面卻從來沒遇見過,眼見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,而目光之中,均有責難甚至鄙視之色,不由得臉上發紅,手足無措,低聲道:「別哭,別哭,手臂沒斷,不會斷的。」

  那女童哭道:「已經斷了,你欺侮人,大人打小孩,好不要臉,好痛啊,嗚嗚嗚,嗚嗚嗚!」眾人見這女童約莫十二三歲年紀,穿著一身翠綠的衣衫,皮膚雪白,一張圓圓的臉蛋,甚是清秀可愛,無不對她生出同情之意,幾個粗魯之人已喝了起來:「揍這牛鼻子!」「打死這矮道士!」

  余滄海狼狽之極,知道自己犯了眾怒,不敢反唇相稽,只是低聲道:「小妹妹,對不起,我瞧瞧你的手臂,看傷了沒有?」說著便欲去持她衣袖。那女童叫道:「不,不,別碰我。媽媽,媽媽,這矮道士打斷了我的手臂。」余滄海正感無法可施,人叢中走出一名青袍漢子,正是青城派中最機靈的方人智。他向那女童道:「小姑娘裝假,我師父的手連你的衣袖也沒碰到,怎會打斷了你的手臂?」那女童大叫:「媽媽,又有人來打我了!」

  定逸師太在旁早已看得大怒,搶步上前,伸掌便向方人智臉上拍去,喝道:「大欺小,好不要臉。」方人智伸臂欲擋,那知定逸師太正是要誘他伸出手臂,右手疾探,抓住了他的手掌,左手手臂一靠,壓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間相交的手肘關節,這一下只教壓實了,方人智的手臂立斷。余滄海迴手一指,點向定逸後心,這正是攻敵之所必救。定逸的手臂已靠上了方人智的肘骨,眼見余滄海手指已然點到,只得放開方人智,迴手拍了一掌。余滄海不欲和她相鬥,說聲:「得罪了!」躍開了兩步。

  定逸平素最愛美秀的女童,當即握住那女童的手,柔聲道:「好孩子,那裏痛?給我瞧瞧,我給你治療。」一摸她的手臂,並未斷折,先放了心,拉起她的衣袖,只見一條雪白粉嫩的圓臂之上,清清楚楚的留下四條鳥青的手指印。定逸大怒,向方人智喝道:「撒謊小賊,你師父沒碰到她手臂,那麼這四個指印是誰捏的?」那女童道:「是烏龜捏的,是烏龜捏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指著余滄海的背心。

  突然之間,群雄轟然大笑,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噴了出來,有的笑彎了腰,大廳之中,盡是鬨笑之聲。

  余滄海不知眾人笑些什麼,心想那女童罵自己是烏龜,不過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隨口詈罵,又有什麼好笑了?只是人人對著自己發笑,卻也不禁狼狽。方人智一聳身,搶到余滄海背後,從他衣服上揭下一張紙來,隨手團上一團。余滄海接了過來,展開一看,卻見紙上畫著一隻大烏龜,自是那女童乘自己不覺,貼在自己的背後的了。余滄海羞憤之下,心中一凜:「這隻烏龜,自是早就繪好了的。別人要在我背心上作什麼手腳,絕無可能,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,乘我心慌意亂之際,便即貼上,如此說來,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。」他轉眼向劉正風瞧了一眼,心想:「這女孩自是劉家的人,原來劉正風是暗中在給我搗鬼。」

  劉正風給他這麼瞧了一眼,立時明白,知他怪上了自己,當即走上一步,向那女童道:「小妹妹,你是誰家的孩子?你爹爹媽媽呢?」這兩句問話,一來是向余滄海表白,二來自己心中確也起疑,要知道這孩子是何人帶來。那女童道:「我爹爹媽媽有事走開了,叫我乖乖的坐著不要動,說一會兒便有把戲瞧,有兩個人會飛出去躺著不動,說是青城派的看家本領,叫什麼『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』,果然好看!」說著拍起手來。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兀自未曾拭去,這時卻笑得甚是燦爛。

  眾人一見,不由得都樂了,明知那是陰損青城派的,眼見那兩名青城弟子兀自躺著不動,直挺挺的大暴青城派的醜。余滄海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,只覺觸手生涼,不由得吃了一驚。

  在那花廳之中,兩名弟子被人踢到,雖不能動,卻不受傷,此刻這兩名弟子身上都是一片冰涼。余滄海暗叫:「不好,這兩人遭了毒手。」將那弟子翻過身來,只見他臉露詭異微笑,一探鼻息,已然死去多時,余滄海一見這笑容,當真如見鬼魅,饒是他善能鎮定,手指已然不自禁的發抖。要知這詭異微笑他十分熟悉,正是他青城派絕技「摧心掌」殺人之後死者臉上的狀貌,其實這笑容並非真笑,乃是「摧心掌」一發之後,裂人心肺,中掌者劇痛之下,臉上肌肉痙攣形成這等古古怪怪的笑容。天下武林之中,只有「摧心掌」能令死者臉上現出這等容顏,由此看來,這兩名弟子竟是死於本門之手。

  他臉上青一陣,白一陣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林平之突然叫道:「摧心掌,摧心掌,那是青城派自己的武功。」他福威鏢局中有不少鏢頭和趟子手死於這路掌法之下,死者臉上這等詭異的笑容,他是看也看得熟了,入腦奇深,是以首先叫了出來。群豪之中,另有好幾個人識得這「摧心掌」之特徵,也跟著說道:「是摧心掌!」「原來是青城派同門相殘,死在自己人的手裏。」

  余滄海心亂如麻地低聲向方人智道:「先抬了下去。」方人智向幾名同門一招手,幾個青城派弟子奔了出來,將兩個同門的屍體抬了出廳。那女童忽然說道:「青城派的人真多!死了一個,有兩個人抬!死了兩個,有四個人抬。」余滄海鐵青著臉,向那女童道:「你爺爺姓什麼?」剛才這幾句話,是你爺爺教的麼?」要知那女童這兩句話,實在甚是陰損,若非大人所教,他小小年紀,決計說不出來。那女童笑道:「一二得二,二二得四,二三得六,二四得八,二五得十……」不住口的背起九九乘數表來。余滄海道:「我問你啊!」聲音十分嚴厲。那女童嘴一扁,哇的一聲,又哭了出來,將臉藏在定逸師太的懷裏。定逸輕輕拍她背心,安慰她道:「別怕!別怕,乖孩子,別怕。」轉頭向余滄海道:「你管教不善,自己弟子自相殘殺,一口氣沒處出,卻來嚇唬孩子麼?」

  余滄海哼的一聲,不去理她,那女童從定逸懷中伸頭出來,笑道:「老師父,二二得四,兩個人死了四個人抬,二三得六,三個人死了就得六個人抬,二四得八……」沒再說下去,已是格格的笑了起來。眾人覺得這女孩動不動便哭,哭了之後隨即破涕為笑,如此忽哭忽笑,本來是七八歲孩童的事,這女孩看模樣已有十三歲,身材還生得甚高,何況每一句話卻在陰損余滄海,顯然不是天真爛漫的孩童之言,暗中另行有人指使,那是絕無可疑的了。

  余滄海大聲說道:「大丈夫行為光明磊落,那一位朋友跟貧道過不去的,儘可現身,這般鬼鬼祟祟的藏頭露尾,指使一個小孩子來說些無聊言語,算是那一門子英雄好漢?」他身子雖矮,這幾句話發自丹田,中氣充沛,說來甚是雄壯,入耳嗡嗡作響,群豪聽了,不由自主的肅然起敬,一改先前輕視的神態。他說完話後,大廳中一片靜寂,無人答話。

  隔了好一會,那女童忽道:「老師父,他問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?他青城派是不是英雄好漢?」定逸是恆山派的前輩人物,雖對青城派不滿,不願公然詆毀整個門派,只含糊其辭的答道:「青城派……青城派上代,是有許多英雄好漢的。」那女童又問:「那麼現在呢?還有沒有英雄好漢剩下來?」

  定逸將嘴向余滄海一呶,道:「你問這位青城派的掌門道長吧!」那女童道:「掌門道長,倘使人家受了重傷,動彈不得,有人上去欺侮他,你說那個人是不是英雄好漢?」她此言一出,不但余滄海心頭怦的一跳,凡是先前在花廳中曾聽儀琳述說羅人傑刺殺令狐冲經過之人,盡皆一凜,均想:「莫非這小姑娘和華山派有關?」勞德諾卻想:「這小姑娘說這番話,明明是為大師哥抱不平來著。她卻是誰?」他為了怕小師妹傷心,匆忙之間,尚未將大師兄的死訊告知同門。大廳上眾人之中,又以儀琳最為激動,全身發抖,心中對那小姑娘感激無比。這一句話,她早就想向余滄海責問,只是她生性和善,又素來敬上,余滄海說什麼總是前輩,這句話便問不出口,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說出了心頭的言語,忍不住胸口一酸,眼淚便撲簌簌掉了下來。

  余滄海道:「這一句話,是誰教你問的?」那女童道:「青城派有一個羅人傑,是道長的弟子吧?他見人家受了重傷,那受傷的又是個大大的好人,這羅人傑不去救他,反而上去刺他一劍,你說這羅人傑是不是英雄好漢?這是不是道長教他的本事?」這幾句話雖是出於一個小姑娘之口,但她說得爽脆利落,大有咄咄逼人之意,余滄海無言可答,又厲聲道:「到底是誰指使你來問我?你父親是華山派的是不是?」那女童轉過了身子,向定逸道:「老師父,他這麼嚇唬人,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?算不算是英雄好漢?」定逸嘆了口氣,道:「這個我可就說不上來了。」眾人愈聽愈奇,那女童先前的那些話,多半是大人暗中教了她說的,但剛才這兩句問話,明明是抓住了余滄海的話柄而發問,譏刺之意,十分辛辣,顯是她隨機應變,出於己口,瞧不出她小小年紀,竟是這般厲害的腳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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