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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▼第十二回 塞北明駝

  林平之和這矮小道人面對面的站著,想起這些日子來家破人散,父母被擒,迄今不知生死,全是因這矮小道人而起,雖知他武功高過自己百倍,但胸口熱血上湧,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將過去。然而這些日來多歷憂患,他已非復當年那個鬥雞走馬的紈褲少年,當下強抑怒火,說道:「青城派好事多為,木大俠路見不平,自要伸手。他老人家古道熱腸,最愛路見不平,鋤強扶弱,又何必管他開罪不開罪?」劉正風等人一聽,心上不由得暗暗好笑,要知塞北明駝木高峰武功雖高,人品卻是頗為低下,這「木大俠」三字,只是當著他面隨口叫的,其實以他為人而論,別說「大俠」兩字夠不上,連一個「俠」字,也是天高地遠。此人最趨炎附勢,見風使舵,十分的不顧信義,只因他武功高強,為人機警,若是跟他結下了仇,那是防不勝防,因此人人對他敬而遠之,武林人士心中,忌憚畏懼則有之,卻無人真的對他有什麼尊敬之意。

  劉正風聽林平之這麼說,更信他是木高峰的弟子,生怕余滄海出手傷了他,木高峰此人不通情理,出名的難纏,這種冤家卻是結不得,當即笑道:「余觀主,木兄,兩位既來到舍下,都是在下的貴客,便請瞧著劉某的薄面,大家喝杯和氣酒,來人哪,酒來!」早有家丁們轟聲答應,斟過酒來。

  余滄海對眼前這個年輕駝子雖是不懼,但想到江湖上傳說「塞北明駝」木高峰的種種陰毒無賴事跡,實是不敢貿然破臉,眼見劉府家丁斟上酒來,卻不出手去接,要看對方如何行動。林平之心中又是氣惱,又是害怕,但畢竟是憤慨之情,佔了上風,心想:「說不定此刻我爹媽已遭這矮道人的毒手,我寧可一掌被你斃於當場,也絕不能跟你共飲。」他瞪視著余滄海,目光中發出怒火,也不伸手去取酒杯,他本來還想辱罵幾句,可也懾於對方之威,不敢罵出聲來。

  余滄海見他對自己滿是敵意,怒氣上沖,一伸手,便施展擒拿法,抓住了他的手腕,說道:「好,好,好!劉三爺說得不錯,衝著劉三爺的金面,誰都不能在劉府上無禮。木兄弟,咱們親近親近。」林平之先是用力一掙,沒能掙脫,聽得他最後一個「近」字一出口,只覺手腕上一陣劇痛,腕骨格格作響,立即便會給他捏得粉碎。余滄海凝力不發,要逼迫林平之討饒。那知林平之心中對他懷著深仇大恨,腕上雖是痛入骨髓,卻是哼也沒哼一聲。劉正風站在旁邊,眼見得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已滴滴的滲將出來,但仍是神氣如常,若無其事,對這青年人的硬氣,倒不禁有些佩服,說道:「余觀主!」正想打圓場替他二人和解,忽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:「余觀主,怎地興緻這麼好,欺侮起木高峰的孫子來著?」眾人一齊轉頭,只見廳口站著一個圓圓肥胖的駝背矮子,這人臉上坐滿了白瘢,東一塊西一塊的都是青記,記上卻又生了黑毛,實是醜陋之極,身材臃腫,卻又極矮,加上一個高高隆起的駝背,宛然便是一個圓圓的肉球,廳上眾人大都沒見過木高峰的廬山真面,這時聽他自報姓名,又見到這副怪相,無不聳然動容。

  那知這矮胖子身材雖是十分臃腫,行動卻敏捷無倫,沒見到他如何移步,眾人眼睛一花,這肉球已滾到了林平之身邊,在他肩上拍了拍,道:「好孫子,乖孫兒,你替爺爺大吹大擂,說甚麼行俠仗義,鋤強扶弱,爺爺聽在耳裏,可受用得很哪!」說著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。

  他第一次拍肩,林平之只感全身一震,余滄海手臂上也是一熱,險些便放開了手,但隨即又運功力,牢牢抓住。木高峰見一拍之下,沒將余滄海的五指震脫,不由得微感吃驚:「瞧不出這青城小道士倒有兩下子。」一面跟林平之說話,一面潛運內力,第二下拍在他的肩頭之時,已是使上十成功力。林平之眼前一黑,喉頭發甜,一口鮮血湧到了嘴裏,他強自忍住,骨嘟一聲,將鮮血吞入了腹中。余滄海虎口欲裂,再也捏不住,只得放開了手,退了一步,心道:「這駝子心狠手辣,果然名不虛傳,他為了震脫我手指,居然寧可讓他孫子身受內傷。」林平之哈哈一笑,向余滄海道:「余觀主,你青城派的武功也稀鬆平常,比之這位塞北明駝木大俠,那可是差得遠了,我瞧你不如改投木大俠門下,請他點撥幾招,也可……也可……有點兒進……進益。」

  林平之身受內傷,說這番話時心情激盪,只覺五臟便如倒了轉來,終於支撐著說完,身子已是搖搖欲墮。余滄海道:「好,你叫我改投木先生的門下,學一些本事,余滄海正是求之不得,你自己是木先生門下,本事一定很高的了,在下倒先要領教領教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機靈,指明向林平之挑戰,卻要木高峰袖手旁觀,不得參預。

  木高峰向後退了兩步,笑道:「小孫子,只怕你修為尚淺,不是青城派掌門的對手,一上去就給他斃了。爺爺難得生了你這樣一個又駝又俊的好孫子,可不捨得你給人殺了。你不如跪下向爺爺磕頭,叫爺爺代你出手如何?」

  林平之向余滄海瞧了一眼,心想:「我若貿然上前和這姓余的動手,他怒火大熾之下,只怕當真一招之間就會給他殺了。身既不存,又談什麼報父母之仇。可是我林平之堂堂男子,豈能平白無端的去叫這駝子作爺爺?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緊,連累爺爺也受此奇恥大辱,終身抬不起頭來,日後如何在江湖上立足?我若是向他一跪,那擺明是托庇於『塞北明駝』的宇下,再也不能自立了。」

  他心神不定,全身微微發抖,伸出左手,扶住桌上。余滄海道:「我瞧你就是沒種!要叫人代為出手,磕幾個頭,又打什麼緊?」他隱隱瞧出林平之和木高峰之間的關係有些特別,顯然木高峰並非真的是他爺爺,否則為什麼林平之只稱他「前輩」,始終沒叫過一聲「爺爺」。他故意以言語相激,要林平之沉不住氣而親自出手,那便大有迴旋的餘地。林平之心念電轉,想起這些日來福威鏢局受到青城派的種種欺壓,一幕幕的恥辱,在腦海中紛至沓來的流過,尋思:「昔年韓信曾受胯下之辱,到後來終於登壇拜將,成不世的功業。大丈夫小不忍則亂大謀,只須我日後真能揚眉吐氣,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?」當即轉過身來,屈膝向木高峰跪倒,連連磕頭,說道:「爺爺,這余滄海濫殺無辜,搶劫財物,武林中人人得而誅之。爺爺須當主持公道,為江湖上除此大害。」

  這麼一來,木高峰和余滄海都是大出意料之外,誰也想不到這年輕駝子居然肯磕頭哀求。要知武林中人個個爭名好勝,寧受千刀之苦,也不肯低頭,何況是在這大庭廣眾之間。群豪都道這年輕駝子便是木高峰的孫子,便算不是真的親生孫兒,也是徒孫、侄孫之類,只有木高峰才知道此人與自己絕無半點瓜葛,而余滄海雖瞧出其中大有破綻,卻也猜測不到兩者真正的關係,只知林平之這聲「爺爺」叫得極為勉強,多半是為了貪生怕死而發。

  木高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孫兒,乖孫兒,怎麼?咱們真的要玩玩嗎?」他口中是在稱讚林平之,但面對余滄海,那兩句「好孫兒,乖孫兒」,便似是對著他而呼叫一般。余滄海更是憤怒,但知今日這一戰,不但關係到自己的生死存亡,更與青城一派的興衰榮辱大有關連,當下暗自凝神戒備,淡淡一笑,道:「木先生有意在眾位朋友之前一炫絕世神技,令咱們大開眼界,貧道只有捨命陪君子了。」適才木高峰這兩下拍肩震手,余滄海已知他內力深厚,遠在自己之上,而且內力之運使,十分霸道,一旦正面相攻,定如雷霆疾發,排山倒海一般的撲來,當下打定主意,在最初一百招之中,只守不攻,先立於不敗之地,然後待敵之可勝。

  青城派的武功本屬玄門正宗的一支,擅於以柔克剛。余滄海氣沉丹田,尋思:「今日我只求打個平手,若能與這駝子鬥個不分勝敗,青城派已足在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,素聞這駝子十分自負,他一時勝我不得,便會心浮氣躁的搶攻,到得一百招後,說不定便能找到他的破綻。」木高峰見這矮小道人身材便如孩童一般,提在手裏只怕還不到八十斤,然而站在當地,猶如淵渟嶽峙,自有一派大宗師的氣度,顯然內功修為頗深,心想:「這小道士果然有些鬼門道,青城派歷代名手輩出,這牛鼻子為其掌門,絕非泛泛之輩,駝子今日倒不可陰溝裏翻船,一世英名,付於流水。」他為人向來十分仔細,一時倒不敢貿然發招。

  群雄見兩個矮子相互凝目而視,臉上均已收起了微笑,均知一場酷烈的大戰便將發於頃刻。天門道人、定逸師太等對余滄海素無好感,蓋青城派不在五嶽劍派結盟之列,平日青城弟子有意無意之間,總是對五嶽劍派意存輕視,雖不敢當面譏諷或是詆毀,卻從來不說半句推重或是頌揚的言語。至於木高峰在武林中聲名極劣,雖然並不為非作歹,和五嶽劍派結仇,但五嶽劍派中第一輩的高手,都認定他是一個卑鄙小人,更是不屑為伍。因之不論二人誰勝誰敢,天門道人等均是不加關心,內心深處,都隱隱有幸災樂禍之意,但願他二人鬥得越兇越好。只有劉正風是主人身份,在旁極力勸阻,木余二人均是大有身份的高手,誰先退讓,誰便是明明遜了一籌,二人心中實在均不願作此莫名其妙的比武,只是形勢已成,非出之一戰不可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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