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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「田伯光笑道:『令狐兄,我只道你是個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好漢子,怎麼一提到尼姑,便偏有這許多忌諱?』令狐大哥道:『嘿,我一生見了尼姑之後,倒的霉實在太多,又不由得我不信。你想,昨天晚上我還是好端端的,連這小尼姑的面也沒見過,只不過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,就給你在身上砍了三刀,險些兒喪了性命。這不算倒霉,什麼才是倒霉?』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『這倒說的是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田兄,我不跟尼姑說話,咱們男子漢大丈夫,喝酒便喝個痛快,你叫這小尼姑滾蛋吧!我良言勸你,你若是碰她一碰,你就交上了華蓋運,以後在江湖上到處都碰釘子,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。這「天下三毒」,你怎麼不遠而避之?』

  「田伯光問道:『什麼是「天下三毒」?』令狐大哥臉上現出詫異之色,道:『你連天下三毒都不知道?常言道得好:「尼姑砒霜金線蛇,有膽無膽莫碰他!」這尼姑是一毒,砒霜又是一毒,金線蛇又是一毒,天下三毒之中,又以尼姑居首。咱們五嶽劍派中的男弟子們,都是常常掛在口上說的。』」定逸大怒,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,破口罵道:「放他娘的狗臭……」

  定逸本來要罵「放他娘的狗臭屁」,但到得最後關頭,這個「屁」終於忍住了不說。勞德諾吃過她的苦頭,本來就遠遠的避在一旁,見她滿臉脹得通紅,又移遠了一步。

  劉正風嘆道:「令狐賢侄雖是一番好意,但如此信口開河,未免過份了些。不過話又得說回來,跟田伯光這種大惡徒打交道,若非說得像煞有介事,可也真不易騙得他相信。」儀琳道:「劉師叔,你說那些言語,卻是令狐大哥故意捏造出來騙那姓田的?」劉正風道:「自然是了。五嶽劍派之中,那有這種既無聊,又無禮的說話?再過一日,便是劉某金盆洗手的大日子,我說什麼也要圖個吉利,倘若大夥兒對貴派真有什麼顧忌,劉某怎肯恭恭敬敬的邀請定逸師太和眾位賢侄光臨舍下?」定逸聽了這幾句話,臉色略和,哼了一聲,罵道:「這小子一張臭嘴,不知是那個缺德之人調教出來的。」她言下之意,自是將令狐冲的師父華山掌門給罵上了。

  劉正風道:「師太不須著惱。田伯光那廝,武功是很厲害的了。令狐師侄鬥他不過,眼見儀琳小師父身處極大危難之中,只好編造些言語出來,騙得這惡賊放過了她。想那田伯光行走江湖,踏遍了天下,豈能輕易受騙?世俗之人無知,對出家的師太們有些偏見,也是事實,令狐師侄便乘機而下說詞了。」定逸轉頭向儀琳道:「田伯光因此而放了你?」

  儀琳搖頭道:「沒有,田伯光當時有些猶豫,一時好似拿不定主意,向我瞧了兩眼,說道:『多謝令狐兄相助的美意,這小尼姑嘛,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,且讓她在這裏陪著便是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嘿嘿,多見一刻,多一分倒霉。胃口大倒,胃口大倒。』就在這時,鄰桌上有個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長劍,搶到田伯光的面前,大聲喝:『你……你就是田伯光嗎?』田伯光道:「怎樣?」那年輕人道:「殺了你這淫賊!」一劍向田伯光刺去,看他劍招,是泰山派的劍法,就是這一位師兄。」說著手指躺在門板上的那具身屍。

  她頓了一頓,便說繼續道:「田伯光並不站起,側身避過,說道:『令狐兄,這人是泰山派的,你幫不幫他?』令狐大哥道:『五嶽派,同氣連枝,自然要幫。』田伯光道:『你們華山、泰山、恆山三個人聯手,也打我不過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打不過也要打。』說著便拔出劍來,這時那年輕人已向田伯光刺了七八劍,都給他一一讓過。那年輕人向令狐大哥吐了口唾沫,罵道:『我五嶽劍派之中,焉有你這種淫徒惡賊?』跟著,一劍竟向令狐大哥刺去。令狐大哥一躍退後避開了這劍,一劍卻向田伯光後心刺去。那時我拔出半截斷劍,也向田伯光夾攻。但這惡人武功當真厲害,他身子一晃之間已多了一柄單刀,笑道:『坐下,坐下,喝酒,喝酒!』將單刀還入刀鞘之中。那位泰山派的師兄,不知何時胸口已中了他一刀,鮮血直冒,他眼睛瞪著田伯光,身子搖晃了幾下,倒向樓板。」她說到這裏,目光轉回地絕道人,道:「這位泰山派的師伯一縱身便搶到了田伯光面前,一聲猛喝,出劍疾攻。這位師伯的劍招自是十分了得,但田伯光仍是不站起身,坐在椅中,拔刀招架。這位師伯攻了十七八劍,田伯光擋了十七八招,一直坐著,沒有起身。」天門道人臉色漸漸沉了下來,道:「師弟,這惡賊的武功當真如此了得?」

  天門道人問這句話時,眼睛瞧向躺在門板的師弟。地絕道人一聲長嘆,臉上本來已無半點血色,此時更加猶如死人一般的慘白,緩緩將頭轉了開去。眾人均知此是不答之答,乃是默認田伯光的武功確是十分了得,各人的目光又都轉向儀琳,靜候她接續說下去。

  儀琳續道:「那時候令狐大哥揮出長劍,突然間向田伯光疾刺一劍。田伯光迴過單刀,將他這一劍擋開,身子向後一晃,終於站了起來。」定逸道:「你又說得不對了。難道地絕道人連刺他十七八劍,他都不用起身,令狐冲只刺他一劍,他便須站起來。」儀琳道:「那田伯光是有解釋的,他說:『令狐兄,我當你是朋友,你以兵刃攻我,我若仍是坐著不動,那是瞧你不起。我武功雖比你高,心中卻敬你為人,因此不論勝敗,都須起身招架。對付這牛鼻子卻又不同。』令狐大哥哼了一聲,道:『承你青眼,令狐冲臉上貼金。』嗤嗤嗤向他連攻三劍,師父,這三劍去勢凌厲得很,劍光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住了……」

  定逸點頭道:「這是岳老兒的得意之作,叫什麼『長江三疊浪』,據說是第二劍比第一劍的勁道狠,第三劍又勝過了第二劍。那田伯光如何拆解?」廳上眾人,個個都知華山劍法中「長江三疊浪」這連環三招的了得,均欲知道田伯光的應付之道。只聽儀琳道:「那田伯光接一招,退一步,連退了三步,喝采道:『好劍法!』轉頭向地絕師叔道:『牛鼻子,你為什麼不上來夾攻?』原來令狐大哥一出絕招,地絕師叔便站在一旁,並不上前相助。

  「地絕道人冷冷的道:『我乃泰山派的正人君子,豈肯與淫邪人聯手?』我忍不住了,說道:『你莫冤枉了這位令狐師兄,他是好人!』地絕師叔冷笑道:『他是好人?嘿嘿,他是和田伯光同流合污的大大好人!』突然之間,地絕師叔『啊』的一聲大叫,雙手按住了胸口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。田伯光還刀入鞘,說道:『坐下,坐下,喝酒,喝酒。』我見地絕師叔雙手十指的指縫中,不絕的滲出鮮血來,不知田伯光使了什麼神奇的刀法,我沒見到他伸臂動手,地絕師叔胸口已中了一刀,這一刀當真比電光還快,我嚇呆了,只道:『別……別殺他!』田伯光笑道:『小美人兒說不殺,我就不殺!』地絕師叔按住傷口,衝下了樓梯,令狐大哥起身想追下去相救。田伯光道:『令狐兄,坐下喝酒,這牛鼻子驕傲得緊,寧死不會要相幫,又何苦自討沒趣?』令狐大哥苦笑著搖搖頭,一連喝了兩碗酒。

  「田伯光道:『這牛鼻子道人,在泰山派中也算是一等高手,我一刀砍得不算慢,他居然能及時身子向後縮了三寸,這一刀居然砍他不死。天下英雄中能逃過我這一刀的,這位地絕道人還是第一個,好,好武藝,泰山派的玩藝還有兩下子。令狐兄,這牛鼻子不死,以後你的麻煩可就多了。』令狐大哥笑道:『我一生之中,麻煩天天都有,管他的,喝酒,喝酒。田兄,你跟我動手,我便避不了。』田伯光笑道:『剛才倒是留了情,那是報答你在昨晚山洞中不殺我的情誼。』我聽了好生奇怪,如此說來,昨晚山洞中兩人相鬥,倒還是令狐大哥佔了上風,饒了他性命。」眾人聽到這裏,臉上又都現出不以為然的神色,均覺令狐冲不該和這種十惡不赦的淫賊拉交情。

  儀琳續道:「當時令狐大哥便道:『昨晚山洞之中,在下已盡全力,藝不如人,為何敢說劍下留情?』田伯光哈哈一笑,說道:『當時你和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,這小尼姑發出聲息,被我查覺,可是你卻屏住呼吸,我萬萬料不到另外有人窺伺在側。我拉住了這小尼姑,當時便要破了她的清規戒律,你若是等得片刻,待我心無旁騖之時,一劍刺出,定可取了我的性命,令狐兄,你又不是十一二歲的少年,其間輕重,豈有不知?我知你是堂堂丈夫,不願施此暗算,所以那一劍嘛,嘿嘿,只是在我肩頭輕輕這麼一刺。』

  「令狐大哥道:『我若是多待片刻,這小尼姑豈非受了你的污辱?我跟你說,我雖是見了尼姑便生氣,但恆山派總是五嶽劍派之一。你欺到我們頭上來,卻是容你不得。』田伯光笑道:『話是如此,然而你這一劍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,我一條臂膀就此廢了,何以你這一劍刺中我後,卻又縮去?』令狐大哥道:『我是華山弟子,豈能暗箭傷人?你先在我肩頭砍了一刀,我便在你肩頭還了一劍,大家扯個直,再來交手,堂堂正正,誰也不佔誰的便宜了。』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『好,我交了你這個朋友,來來來,喝一碗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武功我不如你,酒量卻是你不如我。』田伯光道:『酒量不如你嗎?那也未見得,咱們便來比上一比。來,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說。』令狐大哥眉頭一皺,道:『田兄,我知道你也是個不佔人便宜的好漢,這才跟你賭酒,那知大謬不然,令我好生失望。』

  「田伯光斜眼看他,問道:『我如何佔你便宜了?』令狐大哥道:『你明知我討厭尼姑,一見尼姑便周身不舒服,胃口大倒,如何還能跟你賭酒?』田伯光又大笑起來,道:『令狐兄,我知你千方百計,要救這小尼姑,可是我田伯光愛色如命,既是看上了這千嬌百媚的小尼姑,說什麼也不放他走。你要我放她,唯有一個條件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好,你說出來吧,上刀山,下油鍋,我令狐冲認命了,皺一皺眉頭,不算好漢。』

  「田伯光嘻嘻的斟滿了兩碗酒,道:『你喝了這碗酒,我跟你說。』令狐大哥端起酒碗,一口喝乾,揚了揚酒碗,道:『乾!』田伯光也喝了那碗酒,笑道:『令狐兄,在下既當你是朋友,就當按照江湖上的規矩,朋友妻,不可戲。你若答應娶這小尼姑……小尼姑……』」儀琳說到這裏,雙頰暈紅如火,把頭低了下去,聲音越說越小,到後來宛若蚊鳴,細不可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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