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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定逸臉色一沉,模樣十分難看。儀琳忙道:「師父,你別生氣,他是為我好,並不是真的要罵你。我說:『我自己胡塗,可不是師父教的!』突然之間,田伯光欺向我身邊,一指向我點來,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,才將他逼退,令狐大哥道:『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,要罵你師父啦,你怕不怕?』我說:『你別罵!咱們一起逃吧!』令狐大哥道:『你站在旁邊,礙手礙腳,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,你一出去,我便將這惡人殺了。』田伯光哈哈大笑,道:『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,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。』我想這惡人這一句話倒是不錯,便道:『華山派的師兄,你叫甚麼名字呢,我去衡山跟師父說,說是你救了我的性命。』令狐大哥道:『快走,快走!怎地這等囉唆?我姓勞,名叫勞德諾!』」勞德諾聽到這裏,不由得一怔:「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?」 聞先生點頭道:「這令狐冲為善而不居其名,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。」勞德諾卻想:「大師哥為人刁鑽古怪,此事定有另外用意。他一身卓越武功,卻命喪青城派羅人傑之手,當是可嘆可惜。」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,自言自語:「這令狐冲好生無禮,膽敢罵我,哼,多半是他怕我事後追究,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。」突然間她想起一事,向勞德諾瞪眼道:「喂,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塗的,就是你了,是不是?」勞德諾見了她聲色俱厲的模樣,忙躬身道:「不,不!弟子萬萬不敢。」 劉正風微笑道:「定逸師太,那令狐冲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,是有道理的。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,輩份雖低,年紀卻已不小,鬍子也這麼大把了,他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。」定逸聽他這麼一解釋,登時恍然,原來令狐冲倒是顧全儀琳的清譽。其時在山洞之中,一團漆黑,相互不見其面,儀琳脫身之後,與人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,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。旁人自無閒言閒語,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名聲,亦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,言念及此,不得由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,點頭道:「這小子想得周到。儀琳,後來怎樣?」 儀琳道:「那時我仍舊不肯走,我說:『勞大哥,五嶽劍派,同氣連枝,你為救我而涉險,我豈能遇難先遁?師父若知我如此沒有同道義氣,定然將我殺了。』」定逸拍掌叫道:「好,好,說得是,咱們學武之人,若是不顧江湖義氣,生不如死,不論男女,都是一樣。」眾人見她說得極是豪邁,均想:「這老尼姑的氣概,倒是不減鬚眉。」 儀琳續道:「可是令狐大哥卻大罵起來,說道:『混賬王八蛋的小尼姑,你在這裏礙手礙腳,教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,我這條老命,注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。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,故意來陷害於我。我……我勞德諾今天倒霉,出門遇見尼姑,而且是個絕子絕孫,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賬小尼姑,害得我空有一身無堅不摧、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,卻怕保不了這小尼姑性命,不能使將出來。罷了,罷了,田伯光,你一刀砍死我吧,我今日是認命啦!』」眾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,以清脆柔軟之音,轉述令狐冲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,無不為之莞爾。只聽她又道:「我聽他這麼說,雖知他罵我是假,但想我在山洞之中,武藝低微,幫不了他忙,的確反而使他礙手礙腳,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……」定逸哼了一聲,道:「這小子胡吹大氣,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,怎能說是天下無敵?」 儀琳道:「師父,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,好叫他知難而退啊。我聽他越罵越兇,只得說道:『勞大哥,我去了!後會有期。』他罵道:『滾你媽的臭鴨蛋,給我滾得越遠越好!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,我從來沒見過你,以後也永遠不見你。老子生平最愛賭錢,再見你幹甚麼?』」定逸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,厲聲道:「這小子混賬,你就該刺他幾個透明窟窿!那時你還不走?」儀琳道:「我怕惹他生氣,只得走了,一出山洞,就聽得洞裏乒乒乓乓,兵刃相交之聲大作。我想倘若田伯光勝了,他又會來捉我,若是那位『勞大哥』勝了,他出洞來見到了我,只怕害得他『逢賭必輸』,於是我咬了咬牙,提氣疾奔,想追上你老人家,請你去幫著收拾田伯光那惡人。」 儀琳突然問道:「師父,令狐大哥後來不幸喪命,是不是因為……因為見到了我,所以運氣不好?」定逸怒道:「什麼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,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,那也是信得的?這裏這許多人,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,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氣都不好。」眾人聽了,都是臉露微笑,卻是誰都不敢笑出聲來。 儀琳道:「是。我奔到天明時,已望見了衡陽城,心中略定,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,那知就在此時,田伯光追了上來。我一見到他,腳也軟了,奔不幾步,便給他抓住。我想既是他追到這裏,那位華山派的勞大哥一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。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,倒也不敢對我無禮,只說:『你跟著我,便不對你動手動腳。若是倔強不聽話,我即刻把你衣服剝得精光,教這許多人都笑話你。』我嚇得不敢反抗,只有跟著他進城,來到那家酒樓醉仙樓前,他說:『小師父,你是天上仙姑下凡。這裏是醉仙樓,上去喝個大醉,大家快活快活吧。』我說:『出家人不用葷酒,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。』他說:『你白雲庵的規矩多著呢,當真守得這麼多?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戒。什麼清規戒律,都是騙人的。你師父……你師父……』。」她說到這裏,偷眼瞧了定逸一眼,不敢說下去,定逸道:「這惡人的胡說,不必提他,你只說後來怎樣。」儀琳道:「是。後來我說:『你瞎三話四,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,偷偷喝酒吃狗肉。』」眾人一聽,忍不住都笑。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,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田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,偷偷喝酒吃狗肉。定逸將臉一沉,心道:「這孩子便是實心眼兒,說話不知避忌。」 儀琳續道:「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,說:『你不上樓去陪我喝酒,我就扯爛你衣服。』我沒法子,只好跟他上去。這惡人叫了些酒菜,他也真壞,我說吃素,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、豬肉、雞肉、魚啊這些葷菜。他說我若不吃,他要撕爛我衣服。 「正在這時,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,腰懸長劍,臉色蒼白,滿身都是血跡,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,一言不發,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,一口喝乾。他自己斟了一碗,又一口喝乾,再斟一碗,舉碗向田伯光道:『請!』向我道:『請!』自己喝乾了。我一聽到他的聲音,不由得又驚又喜,原來他便是在山洞中救我之人,謝天謝地,他沒有給田伯光害死,只是身上到處是血,他為了救我,受傷可著實不輕。 「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,道:『是你!』他道:『是我!』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豎,讚道:『好漢子!』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,讚道:『好刀法!』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,一同喝了碗酒。我很是奇怪,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,怎地此刻忽然變了好朋友? 「田伯光道:『你不是勞德諾!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,那有你這般瀟灑!』那人一笑,道:『我不是勞德諾。』田伯光一拍桌子,道:『是了,你是華山令狐冲。素聞華山首徒矯矯不群,敢作敢為,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。』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,笑道:『豈敢!令狐冲是你手下敗將。見笑得緊。』田伯光道:『不打不相識,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?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。重色輕友,豈是我輩所為?』」 定逸臉色發青,只是道:「這惡賊該死之極,該死之極!」儀琳泫然欲泣,道:「師父,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。他說:『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,整日所吃的都是青菜豆腐,相貌決計好不了。田兄,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,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!』田伯光笑問:『那又為什麼?』令狐大哥道:『不瞞田兄說,小弟生平有一嗜,那是愛賭如命,只需瞧見了牌九骰子,連自己姓什麼也忘記了,可是只要一見尼姑,這一天就不用賭啦,碰到什麼輸什麼,當真是屢試不爽。不但是我一人,凡是華山派的師兄弟們,個個都是這樣。所以咱們華山弟子,一見恆山派的師伯、師叔、師姊、師妹們,臉上雖是恭恭敬敬,心中無不大叫倒霉!』」 定逸大怒,一反手,拍的一聲,便是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。她出手又快又重,勞德諾無可閃過,只覺頭腦一陣暈眩,險險便欲摔倒。劉正風笑道:「定逸師太,怎地沒來由生這氣?令狐賢侄為了要救令高足,所以才跟田伯光這般胡說八道,花言巧語,你怎地信以為真了?」定逸一怔道:「你說他是為了救儀琳?」劉正風道:「我是這麼猜想。儀琳師侄,你說是不是?」 儀琳又是眼圈一紅,道:「令狐大哥是很好的,就是……就是說話太過粗俗無禮。師父生氣,我不敢往下說了!」定逸道:「你說出來!一字不漏的說出來,我要知道他安的是好心,還是歹意,這傢伙倘若是個無賴浪子,便算死了,我也要跟岳老兒算賬。」儀琳囁囁了幾句,不敢往下說,定逸道:「說啊,不許為他諱忌,是好是歹難道咱們還分辨不出?」儀琳道:「是!令狐大哥又道:『田兄,咱們學武之人,一生是在刀尖上討生活,雖是武藝高強的佔便宜,但歸根結底,終究是在碰運氣,你說是不是?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對手,生死存亡,便講運道了。別說這小尼姑瘦得小雞也似的,提起來沒三兩重,就算是天仙下凡,我令狐冲正眼也不瞧她。一個人畢竟是性命要緊,重色輕友固然不對,重色輕生那更是大傻瓜一個。這小尼姑啊!萬萬碰她不得。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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