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那三師兄問道:「二師哥,小師妹揍了賈人達,卻又如何?」勞德諾道:「那方人智的眼力倒是著實厲害,他立時瞧出小師妹是咱們門中的,言語之中,很有忌憚之意。小師妹解了那林少鏢頭的穴道,想放他逃走。方人智與于人豪自是不答應。小師妹便跟他們開玩笑,用胭脂調在酒裏,說是毒酒,逼他們喝。姓方的和姓于的都不敢喝,不料那姓林少鏢頭倒是極有豪氣,一口便將小師妹的胭脂酒喝乾了。」

  林平之又是一陣羞慚,心想:「這醜姑娘可欺負得我夠了,原來那是胭脂,怪不得有一陣濃粉脂香。男子漢大丈夫,給她騙了去喝這些胭脂水,也真是倒霉之至了。」

  陸大有笑道:「早知這姓林的甚麼都喝,小師妹就該給他喝些洗……那個洗臉水。」他本想說「洗腳水」,但覺說出來不雅,褻瀆了師妹,中途又即改口。那少女卻已知覺,狠狠的瞪了他一眼,勞德諾道:「那方人智不敢喝這假毒酒,卻也罷了,偏偏還要吹大氣,說身懷解藥百毒不懼。小師妹索性玩笑開到底,取出『降龍伏虎丸』來,調在酒裏,請那姓方的、姓于的喝。你們想,這『降龍伏虎丸』雖非毒藥,但藥力何等厲害,咱們用這藥丸調水,餵著豬羊吃了,拋在山林之中,大蟒猛虎吃了豬羊也要醉倒一日一夜,給咱們手到擒來。那青城派的兩名弟子若是喝下,自非當場出醜不可。」陸大有問道:「他們喝了沒有?」勞德諾道:「他們自然不敢喝,一聞到這藥酒的濃烈辛辣之氣,誰還敢喝?偏偏那位林少鏢頭天不怕、地不怕,將三杯藥酒,三口喝乾。眾位師弟,這位林少鏢頭武功雖然平平,但這三杯藥酒一喝,我卻敬他是位剛烈丈夫,這般氣概,武林委實少見。若換了我,我不肯喝,不敢!」

  眾人一時無語,臉上都現出欣佩之色,心中均想,此事確是十分不容易。陸大有道:「他喝了這三杯酒,當場便醉倒啦。」勞德諾道:「那有不醉之理?這酒藥力厲害,林公子又無甚內功根底,當時便醉得猶如死了一般,方人智這傢伙也真實精靈,兀自不信,伸手去探了林公子的脈膊鼻息,才確信他真的死了。當下這二人便押了林震南夫婦而去。我和小師妹二人挖個土坑,將林公子埋了,但在他身上堆的都是些樹枝石頭,好讓他透氣,醒轉之後,便可爬起來啦。咱們這般將他埋好,就算青城派的人去而復回,也不由得他們不信。再說,若不埋好,他動也不動的躺在地下,給野獸吃了,豈不辜負了小師妹救人一片好心。」

  林平之聽到這裏,這才恍然,原來那醜姑娘逼自己吃藥後,將自己埋入地下,倒是出於相救之意,不由得心中暗中感激,先前所存的不滿之心,登時消了。

  其時雨聲如灑豆一般,越下越大。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,到得茶館的屋簷之下,歇將下來躲雨。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的敲著竹片,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。華山群弟子早就餓了,陸大有首先便叫了起來:「喂,給咱們煮這麼十七八碗餛飩上來,另加雞蛋。」那老人應道:「是,是!」揭開鍋蓋,將餛飩拋入熱湯之中,過不多時,便煮好了五碗,熱烘烘端了上來。這一次陸大有倒很守規矩,第一碗先給二師哥勞德諾,第二碗給三師哥梁發,以下依次奉給四師兄施載子,五師兄高根明,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,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,道:「小師妹,你先吃。」

  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,叫他六猴兒,但見他端過餛飩,卻站了起來,道:「多謝師哥。」想是他們師門規矩甚嚴,平時雖可說笑,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。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,那少女卻等到陸大有及其他幾位師兄都有了餛飩,這才同吃。

  梁發說道:「二師哥,你剛才說余觀主親自駕臨福威鏢局,卻是如何?」勞德諾道:「小師妹救了林公子後,本想暗中綴著方人智他們,俟機再將林震南夫婦救出。我勸她說:余人彥當日對你無禮,林公子仗義出手,你感他的情,救他一命,已足以報答。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,這仇結了數十年,咱們何必插手?小師妹聽了。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,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,仍是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把守得十分嚴密。

  「這一來可就奇了,鏢局中眾人早就一鬨而散,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,青城派還忌憚甚麼?我和小師妹一商議,猜不透其中緣由,好奇心起,當晚便去察看。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,夜裏混進去可不大容易,傍晚時分,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,進了菜園子躲了起來。一進鏢局,不由得吃了一驚,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櫃,鑽牆挖壁,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翻了一個身。鏢局中自有不少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,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一旁,並不如何重視。我當時便想: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,那是甚麼呢?」

 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說道:「辟邪劍法的劍譜!」勞德諾道:「不錯,我和小師妹也這麼想。瞧這模樣,顯然他們將福威鏢局眾人一逐去,便在房中大抄特抄了。但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,卻始終是勞而無功。」

  陸大有問道:「他們到底抄到了沒有!」勞德諾道:「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,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扒西抄,連茅廁也不放過,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,只好溜走了。」五弟子高根明道:「二師哥,這次余滄海親自出馬,你看是是不有點兒小題大做?」勞德諾道:「青城派上代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,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,還是強爺勝祖,外人不知虛實,余觀主若是單派幾名子弟來找回這個樑子,未免過於托大,他親自出馬,倒也不算是小題大做。不過我瞧他的神情,此番來到福州,報仇倒是次要,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。」

  四弟子施戴子道:「二師哥,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。這路劍法既然會使了,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?說不定找的是別的東西。」勞德諾搖頭道:「不會。以余觀主這樣的高人,除了武功秘訣之外,世上更有甚麼是他志在必得之物?後來在江西的玉山,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,聽到余觀主在查問從湖南、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,問他們是否找到了該物,神色焦慮,看來大家都沒有找到。」施戴子仍是不解,道:「你說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,又去找這劍譜作甚,真是奇哉怪也。」

  勞德諾知道這位師弟腦筋遲鈍,往往一件極簡單的事情也是半天會不過意來,只是練功極勤,當真是勤能補拙,以武功而論,卻還勝過了許多同門師兄弟,便道:「四弟你倒想想,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,他的劍法自是十分高明的了。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,而余觀主今日親自目睹,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是殊不足道。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。」施戴子問道:「甚麼不對頭?」勞德諾道:「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,另有一套訣竅,劍的招式雖然不過如此,威力卻極強大,這套訣竅,林震南就沒有學到。」

  施戴子想了一會,道:「原來如此,不過劍法口訣,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。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,便是找到他的棺材,翻出他的死屍來,也沒有用了。」勞德諾道:「本派的規矩固是師徒口傳,不落文字,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。」施戴子道:「二師哥,我還是不明白,若在從前,他們要找辟邪劍的秘訣是有道理的,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要勝過辟邪劍法,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。可是眼下青城將林震南夫婦都已捉了去,福威鏢局在各地的分局給他挑得一乾二淨,還有甚麼仇沒報?就算辟邪劍法之中有秘訣,他們找了來又幹甚麼?」

  勞德諾笑道:「四弟,青城派的武功,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?」施戴子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過了一會,又道:「恐怕不及吧?」勞德諾道:「是了,恐怕是不及。但余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,豈能久處人下?如果辟邪劍法中的確另有一套秘訣,這秘訣能使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威力奇大,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,卻又如何?」

  施戴子呆了半晌,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,站起身來,叫道:「這才明白了!原來余滄海想當『萬劍盟主』!」他這麼用力一拍,一隻裝餛飩的青花碗給他震離板桌,摔向地下。高根明伸足一挑,托向碗底,將那碗輕輕巧巧的挑了起來,左手抄出,便已接住。那賣餛飩的老人忽然低聲道:「對頭找上來啦,還不快走?」

  眾人聽得這老人突然間說出這等話來,都是吃了一驚。高根明急道:「是余滄海來了嗎?」那賣餛飩的老人將嘴一呶,不再說話,篤篤篤的將那竹片敲了起來……

  眾人一齊向街外望去,只見急雨之中,有十餘人快步奔來,腳步雖快,步聲卻甚細碎。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,奔近之時,原來是一群尼姑。當先一人是個身材甚高的老尼姑,在茶館前一站,大聲喝道:「令狐冲,出來!」

  勞德諾一見此人,當即起身,同時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。勞德諾朗聲說道:「參見定逸師叔。」原來這老尼姑道號定逸,乃恆山白雲庵庵主,恆山派掌門定閒的師妹,不但恆山派中威名甚盛,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。只聽她又粗聲粗氣的叫道:「令狐冲躲到了那裏?給我滾出來。」聲音真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。

  勞德諾道:「啟稟師叔,令狐師兄不在此處。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,他尚未到來。」林平之在旁聽了,尋思: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冲,此人也真多事,不知怎地,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