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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▼第六回 金盆洗手

  只聽得那姓申的又笑道:「吉師弟,這裏四包東西,一包孝敬眾位師叔,一包分給眾位師兄弟,一包是你的,一包是我的。你自己揀一包吧!」那姓吉的道:「那是什麼?」過得片刻,突然「嘩」的一聲驚呼,道:「都是金銀珠寶,咱們這可發了大洋財啦。龜兒子這福威鏢局果然幾十年來搜刮得不少,師哥,你從那裏找出來的?我裏裏外外找了十幾遍,差點兒給他地皮也一塊塊撬開來,只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,你怎地不動聲色,他媽的都把寶藏搜了出來?」那姓申的甚是得意,笑道:「鏢局中的金銀珠寶,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?這幾天我冷眼旁觀,瞧你翻賬簿,開抽屜,劈箱子,拆牆壁,忙得不亦樂乎。」那姓吉的道:「佩服,佩服!申師哥,你從那裏找出來的?」

  那姓申的道:「吉師弟,咱們在江湖上行走,武功是要緊的,可是更加要緊的,卻是須得心眼兒機靈,否則便吃大虧。你倒想想,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是不合道理,那是什麼?」姓吉的道:「不合道理?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。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,卻在局口旗桿之上,高高扯起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。」那姓申的笑道:「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,那就挺合道理了。你再想想,這鏢局子裏還有什麼希奇古怪的事兒?」那姓吉的一拍大腿,說道:「這些湖南驢子幹的邪門事兒太多。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裏一局之主,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裏,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,豈不是活該倒霉,哈哈,哈哈!」

  姓申的道:「是啊,這件事情不合道理。其實哪,一件事情初初看來不合道理,其中必定有他的道理,咱們就得傷傷腦筋,想他這個道理出來。」姓吉的道:「我可沒你這麼許多閒功夫,他愛在隔壁房裏放棺材也好,放糞坑也好,誰費事理他?」姓申的笑道:「吉師弟,你得傷傷腦筋啊。他為什麼在隔壁房裏放一口棺材?難道棺材裏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,他捨不得嗎?恐怕不見得。是不是他在棺材裏收藏了什麼要緊東西,以便掩人耳……」

  那姓吉的「啊」的一聲,跳了起來,叫道:「對,對,咱們得把棺材劈開來瞧瞧,說不定……」那姓申的嘿嘿笑了幾聲,道:「是啊,是該劈開瞧瞧。說不定也不用劈,只要找到了筍頭,這麼向上一推,向下一掀,棺材蓋便開了,說不定棺材裏還有幾隻上了鎖的鐵箱子……」那姓吉的拍腿笑道:「申師哥,你當真厲害,這些金銀珠寶,便藏在棺材的鐵箱之中,是不是?妙極,妙極,他媽的,這些走鏢的龜兒子花樣真多。他把金銀珠寶藏在棺材之中,鏢局中就算來了高手盜賊,可又那裏找得到?申師哥,我去打盆水來,咱們洗腳,這便睡了。」說著打了個呵欠,推門出來。

  林平之縮在窗下,一動也不敢動,斜眼那姓吉的漢子矮矮胖胖的身材,多半是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之人。過了一會,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來,說道:「申師哥,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十六人出來,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,托了你的福,連我臉上也有光彩。老吉,麥師弟他們去攻打廣州分局,鄺師哥去攻打杭州分局,他們莽莽撞撞的,就算見到了棺材,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。」那姓申的笑道:「方師哥和于師弟他們攻破了福州總局,擄獲想必比咱們哥兒倆更多,只是將小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命送在福州,師父面上或許可以將功折罪,小師娘卻一定饒不過他們。」那姓吉的道:「師父分派咱們下山之時,說道:福威鏢局林家三世走鏢,人多勢眾,林家家傳的七十二路辟邪劍,一百單八式翻天掌,以及一十八枝銀羽箭非同等閒,必須攻其無備,才有必勝把握,什麼叫大夥兒在總局分局,一起動手,想不到林家這些玩藝兒徒有虛名,方師哥他們手到擒來、連林震南夫妻也一齊捉了來。這一次,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。」

  林平之在窗下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尋思:「如此說來,青城派是有意找我鏢局的岔子來著,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余的而起禍。他們早就深謀遠慮,分遣眾弟子攻我總局和各處分局。我即使不殺這姓余的惡徒,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。但不知咱們鏢局什麼地方得罪了青城派,他們竟然下手如此狠毒?」言念及此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,胸中氣憤之意卻更是直湧上來,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,真欲破窗而入,刃此二獠。但聽得房內水響,兩人正自洗腳。

  又聽得那姓申的道:「倒不是師父走眼,想當年福威鏢局威望沿海五省,似有真實本領,多半後代子孫不肖,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。辟邪劍和翻天掌在武林中得享聲名,不能全靠騙人。」林平之聽到他說「後代子孫不肖,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」這句話,黑暗中面紅過耳,大感慚愧,又聽那姓申的道:「咱們下山之時,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和翻天掌法,雖然短短十天之內,難以學得周全,但我看這套劍法和掌法潛力不少,只是不易發揮罷了。吉師弟,你領悟到了多少?」那姓吉的笑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既說,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和掌法的要旨,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,喂,申師哥,方師哥他們拿到了林震南夫妻,不立即解回本觀,卻又帶到衡山去幹什麼?」姓申的笑道:「劉正風金盆洗手,各門各派都會遣人道賀,方師哥和于師弟拿到江湖上有名聲的福威鏢局總鏢頭,那有不到酒筵上去炫耀一番之理?」那姓吉的道:「方于二人倒也罷了,賈人達這小子貪嘴貪舌,讓他在人前露臉吹牛,我可瞧不慣。」語氣之中,甚是懊喪。那姓申的笑道:「瞧不慣也得瞧著,誰叫他是咱們同門兄弟呢,嘿嘿,瞧吧。」

  那姓吉的罵了聲:「這龜兒子!」喀的一聲,窗格推開。林平之吃了一驚,只道被他們發見了行跡,待要奔逃,突然間豁喇一聲,一盤熱水兜頭潑下,他險些驚呼出聲,那窗格卻又合上。跟著眼前一黑,房內熄了燈火。

  林平之驚魂未定,只覺一條條水流從臉上淋下,臭烘烘地,才知是姓吉的將洗腳水從窗中潑將出來,淋了他一身。對方雖非故意,自己受辱卻也不小,但他此刻不怒反喜,心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,別說是洗腳水,便是尿水糞水,淋得一身又有何妨?此刻萬籟俱寂,若是就此走開,只怕給二人知覺,且待他們睡熟了再說。當下仍是靠在窗下的牆上,過了好一會,聽得房中鼾聲響起,這才慢慢站起身來。抬頭,猛見一勾冷月,照在身上,一回頭,但見一個長長的影子,映到了窗上。

  只見窗上人影一晃一晃的抖動,林平之惕然心驚,身子一矮,見那窗格兀自擺動,原來那姓吉的傾倒了洗腳水之後,未將窗格閂上。林平之心想:「報仇雪恨,正是良機!」右手拔出腰間的半截斷劍,左手輕輕拉起窗格,使出一式「靈貓戲蝶」的小巧功夫,稍沒聲的翻入了房中,這才放下窗格。月光從窗紙中透將進來,只見兩邊床上各睡著一人。此時暮春天氣,長沙未有蚊蟲,蚊帳並未放下,見一人朝裏而臥,頭髮微禿,另一人則仰天睡著,濃濃的眉毛,頦下生著一叢如亂茅草般的短鬚。床前的桌上放著五個包裹,一柄鋼刀,一柄長劍。

  林平之提起鋼刀,心想:「一刀一個,猶如探囊取物一般。」正要向那仰天睡著的漢子頸中砍去,心下又想:「我此刻偷偷摸摸的殺此二人,豈是英雄好漢的行逕?他日我練成了家傳武功,再來誅滅青城群賊,方是大丈夫所為。」當下取過刀劍,將五個包裹,一個個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,見桌上放有筆硯,便拿過筆來,在口中沾得濕透,提筆在二人床前的白板桌上書道:「福威鏢局林平之到此一遊」。寫完這個「遊」字,聽得那個鬍鬚漢子鼻息如雷,童心大起,便想在他臉上寫上幾筆,振筆欲揮,終於強自克制,尋思:「他若一醒覺,我命休矣。」當下輕輕推開窗格,躍了出來,將刀劍插在腰裏,取過包裹,將三個負在背上縛好,雙手各提一個,一步步走向後院,生恐發生聲響,驚醒了二人,那便前功盡棄。

  他來到馬廄,牽了一匹高頭大馬,打開後門。走出鏢局,一人一馬行過道旁泥地,踏過好大一片菜園子,直至離鏢局已遠,才上馬而行。辨明方向,來到南門,其時,城門未開,林平之牽馬來到城牆邊的一個土丘之後,解下背上包裹,吊在馬鞍子上,倚著土丘養神,唯恐青城派二人知覺,追趕前來,心中不住怦怦而跳,直等到天色明亮,城門打開,他騎馬出城,一出城門,立時縱馬疾馳,一口氣奔了十數里,這才心下大定,自離福州城以來。至今日胸懷方得一暢。

  眼見前面道旁有一小店,當下縱馬上前,買碗麵吃,他仍是不敢多有耽擱、吃完麵後,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銀兩會鈔,摸到一小錠銀子,探手出來,不由得吃了一驚,太陽下金光燦爛,卻是一隻赤金元寶,生怕店家見到,急忙放回包裹,摸到一隻最大的元寶,取出來才是銀子。他拔劍砍了元寶一角付賬,客家將店中所有銅錢拿出來做找頭,兀自不足。林平之一路上低聲下氣,受人欺辱,此刻將手一擺,道:「都收下吧,不用找了!」第一次回復大少爺、少鏢頭的豪闊氣概。

  又行三十餘里後,來到一個大鎮,林平之到客店中開了一間上房,閂門關窗,將五個包裹逐一打開來看,果見四個包裹中都是黃金白銀,珠寶首飾,第五個包裹則是一對五寸來高的羊脂玉馬,一對七八寸高的翡翠孔雀。他自幼珠寶見得慣了,但見這對玉馬翡雀,也覺大異尋常,心想:「我鏢局一間長沙分局,便存有這許多財寶,也難怪青城派要生覬覦之意。」當下將一些碎銀兩取出放在身邊,將四個包裹併作一包,負在背上。尋思:「人不累馬累,須得再買兩匹馬,以便及早趕上爹媽。」於是到市上挑了兩匹好馬,三匹馬替換著乘坐,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,連日連夜的趕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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