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八


  不一日到了衡山,一進城,便見街上來來去去的甚多江湖漢子,林平之只怕撞到方人智等人,低下了頭,逕去投店。那知連問了數家,都已住滿了人,店小二道:「再過二天,便是劉大爺金盆洗手的好日子,小店住滿了賀客,你家到別處問問吧!」湖南人稱人「你家」,乃是尊稱,是「你老人家」的簡化。林平之只得往僻靜的街道上找去,又找了三處客店,才尋得一間小房,尋思:「我雖然塗污了臉,但方人智那廝甚是機靈,只怕還是給他認了出來。」當下到藥店中買了三張膏藥,貼在臉上,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,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,露出了半副牙齒,在鏡中一照,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,自己也覺可憎之極;又將那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包裹貼肉縛好,再在外面罩上布衫,微微彎腰,登時變成了一個背脊高高隆起的駝子,心想,「便是爹媽見了,也認我不出,那是再也不用擔心了。」

  吃了一碗排骨大麵後,便到街上閒蕩,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,否則只須探聽青城派的一些訊息,也是大有裨益。走了半日,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,原來湘南雨水最多,此時又當暮春,一下雨往往數日不休。林平之在街邊買了個洪油斗笠,戴在頭上,眼見天邊黑沉沉地,殊無停雨之象,轉過一條街,見一間茶館中坐滿了人,便進去找了個座頭,茶博士泡了壺茶、端上一碟南瓜子,一碟蠶豆。

  他喝了杯茶,咬著瓜子解悶,忽聽有人說道:「駝子,大夥兒坐坐行不行?」那人也不等林平之回答,大剌剌便坐將下來,跟著又有兩人打橫坐下。林平之初時渾沒想到那人是對自己說話,一怔之下,才想到「駝子」乃是自己,忙陪笑道:「行,行!請坐,請坐!」只見這二人都是身穿黑衣,腰間掛著兵刃。

  這三條漢子,自顧自的喝茶談天,再也沒去理會林平之。一個年輕漢子道:「彭大哥,這次劉三爺金盆洗手,看來場面當真不小,離正日還有三天,衡山城裏就已擠滿了賀客。」另一個瞎了一隻眼的漢子道:「那自然啦。衡山派自身已有多大的威名,五嶽劍派聯手,在武林中聲勢浩大,那一個不想跟他們結交結交。再說,劉正風劉三爺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,三十六手『迴風落雁劍』,號稱衡山派第二把高手,只比掌門人莫大先生稍遜一籌。平時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。只是他一不做壽,二不娶媳,三不嫁女,沒這份交情好套,這一番金盆洗手的大喜事,武林群豪自然聞風而集,我看明後天之中,衡山城中還有得熱鬧呢。」

  另一個花白鬍子道:「若說都是跟劉正風套交情,那倒不見得,咱哥兒三個就非為此而來,是不是?劉正風金盆洗手,那是說從今而後,再也不出拳動劍,絕不過問武林中的恩恩怨怨,江湖上算是沒了他這號人物。他既立誓絕不使劍,他那三十六路『迴風落雁劍』的劍招再高,又有甚麼用處?一個會家子金盆洗手,便和常人無異,再強的高手也如廢人了。旁人跟他套交情,又圖他甚麼?」那年輕人道:「彭大哥,話不是那麼說。劉三爺今後雖然不再出拳使劍,但他總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。交上了劉三爺,便是交上了衡山派,也便是交上了五嶽劍派哪!」那姓彭的花白鬍子冷笑道:「結交五嶽劍派,你配麼?」

  那瞎子道:「彭大哥,話可不是這麼說。大家在江湖上行走,多一個朋友不多,少一個冤家不少,五嶽劍派雖然武藝高,聲勢大,人家可也沒將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。他們倘若真是驕傲自大,不將旁人放在眼裏,怎麼衡山城中,又有這許多賀客呢?」那花白鬍子哼了一聲,不再說話,過了好一會,才輕聲道:「多半是趨炎附勢之徒,老子瞧著心頭有氣。」

  林平之只盼這三人不停談下去,好多知道一些五嶽劍派的情形,那知這三人話不投機,各自喝茶,卻不再說話了。林平之想到那醜姑娘逼著自己喝毒酒的情景,暗忖:「這花白鬍子的話大有道理,他們華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結。甚至五嶽劍派,未必都是甚麼正人君子,一般狐群狗黨,有甚麼好腳色了。」

  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說道:「王二叔,聽說衡山派這位劉三爺還只五十幾歲,正當武功鼎盛的時候,為甚麼忽然要金盆洗手?那不是辜負了他這一副好身手嗎?」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武林中人金盆洗手,原因很多。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盜,一生作的孽多,洗手之後,這打家劫舍、殺人放火的勾當算是從此不幹了,那一來是改過從善,給兒孫們留個好名聲;二來地方上若有大案發生,也好洗脫了自己嫌疑。劉三爺家財富厚,衡山劉家已發了幾代,這一節當然跟他沒有干係。」

  另一人道:「是啊,那是全不相干。」那王二叔道:「學武的人,一輩子動刀動槍,不免殺傷人命,多結冤家。一個人臨到老來,想到江湖上仇家眾多,不免有點兒寢食不安,像劉三爺這般廣邀賓客,揚言天下,說道從今而後再也不動刀劍了,那意思是說,他的仇家不必擔心他再去報復,卻也盼他們別再來找他麻煩。」那年輕人道:「王二叔,我瞧這樣幹很是吃虧。」那王二叔道:「為什麼吃虧?」那年輕人道:「劉三爺是不去找人家了,人家卻隨時可來找他。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、劉三爺不動刀動劍,豈不是任人宰割,無法還手麼?」

  那王二叔笑道:「你這後生家當真沒見識。人家真要殺你,可還有不還手的?再說,像衡山派那樣的聲勢,劉三爺那樣高的武功,他不去找人家麻煩,別人早已拜神還願,上上大吉了,那真有人吃了獅子心,豹子膽,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煩,就算劉三爺他自己不動手,劉門的公子、弟子,又有那一個是好惹的?你這可杞人憂天了。」

  坐在林平之對面的花白鬍子自言自語:「強中更有強中手,能人之上有能人。又有誰敢自稱天下無敵?」他說的聲音甚低,後面二人沒有聽見。只聽那王二叔又道:「還有些開鏢局子的,如果賺得夠了,急流勇退,乘早收業,金盆洗手,不再在刀頭上找這賣命錢,也算得是聰明見機之舉,不過劉三爺子一不保鏢,二不作賊,自然又作別論。」

  這幾句話鑽入林平之耳中,當真令他驚心動魄,心道:「他說的是不是我爹爹?我爹爹倘若早幾年便急流勇退,金盆洗手,卻又如何?」只聽得那花白鬍子又在自言自語:「瓦罐不離井上破,將軍難免陣上亡,可是當局者迷,這『急流勇退』四個字,卻是談何容易?」那瞎子道:「是啊,所以這幾天我老是聽人家說:『劉三爺的聲名正當如日中天,突然急流勇退,實在了不起,令人好生欽佩』。」

  突然間左首桌上有個身穿綢袍的中年漢子說道:「兄弟日前在武漢三鎮,聽得武林中的同道說道,劉三爺金盆洗手,退出武林,實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那瞎子轉身道:「武漢的朋友們卻怎樣說,這位朋友可否見告?」那人笑了笑,道:「是非只為多開口,這種話在武漢說說不打緊,到得衡山城中,那可不能隨便亂說的。」另一個矮胖子粗聲粗氣的道:「這件事知道的人著實不少,你又何必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來?大家都在說,劉三爺只因為武功太高,人緣太好,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。」

  他說話聲音很大,茶館中登時有許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臉上,好幾個人齊聲問道:「為什麼武藝太高,人緣太好,便須退出武林,這豈不奇怪?」那矮胖漢子得意洋洋的道:「不知內情的人自然覺得奇怪,知道了卻毫不希奇了。」有人便問:「那是什麼內情?」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語。隔著幾張桌子的一個瘦子冷冷的道:「你們多問什麼?他自己也不知道,只是信口胡吹。」那矮胖漢子受激不過,大聲道:「誰說我不知道了?劉三爺金盆洗手,那是為了顧全大局,免得衡山派中發生門戶之爭。」好幾個人七張八嘴的道:「什麼顧全大局?」「什麼門戶之爭?」「難道他們師兄弟之間有意見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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