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一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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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狼狽間,那農婦又從屋中出來,手中拿著四支煮熟了的玉米棒子,交在他的手裏,笑罵:「小鬼頭,這就吃吧!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,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,偏就是不學好,好吃懶做,有個屁用?」林平之大怒,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。那農婦笑道:「好,你摔,你摔!你有種不怕餓死,就把玉米棒子摔掉,餓死你這小賊。」林平之心想:「小不忍則亂大謀,我只須救得爹爹媽媽,重振福威鏢局,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,又有何礙?」便道:「多謝你了!」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。那農婦笑道:「我料你不肯摔。」轉身走開,自言自語道:「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,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。唉,我家這天殺的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。」 林平之將一根玉米棒子啃得乾乾淨淨不剩,腹中半飽後,精神一振,掙扎著站起身,繼續西行。如此一路乞食,有時則在山野間摘些野果充飢。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,五穀豐登,民間頗有餘糧,林平之雖然將臉孔塗得十分污穢,但言語文雅,得人好感,求食倒也不難。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,卻那裏有半點消息?行得八九日後,已到了江西境內,林平之問明途徑,逕赴南昌,心想南昌有福威鏢局的分局,總會有些消息,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,討匹快馬。 那知到得南昌城內,一問福威鏢局,那行人說道:「福威鏢局?你問來幹麼?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,連累左鄰右舍數十家人都燒得清打精光。」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,來到鏢局的所在,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,遍地瓦礫。他向街邊兒童一問起火日期,原來是六天前夜裏起火的。那小童道:「鏢局裏還燒死了十幾個人,臭得很呢。」林平之一計日子,料想是方人智等騎馬趕到,放火將鏢局燒了。 他悄立半晌,心道:「此仇不報,枉自為人。」他在道上已向一名趕腳的車夫問明去四川的路途,到江西後,若走水路,便坐船溯長江而上,經湖南,湖北,過三峽而到四川;若行旱路,則先到湖南,翻越川湘邊界的山嶺而至川西,這條路可難走得很,往往數十里中沒有人煙。 說到乘船,首先便無水腳,再者一坐上船後,極難探訪父母的蹤跡,林平之在南昌更不耽擱,即日西行。不一日來到湖南的省會長沙,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。其時天氣漸暖,只見街邊一座廟前的石階上之,坐著三個乞丐,正打著赤膊,在太陽下翻弄破襖,捉了白虱,一隻隻丟入口中,咬得畢剝畢剝直響,林平之走上前去,陪笑道:「三位大哥,我向三位打聽一件事,可知這這裏的福威鏢局,是那一天起火燒的?」三個乞丐對他的福建口音聽不明白,翻起白眼道:「你說什麼?」林平之又說了一遍。一個中年乞丐道:「你胡說八道什麼?給鏢局中的爺們聽見了,不狠狠揍你一頓才怪!」 林平之一聽之下,不禁大喜,忙道:「是,是!不知那鏢局是在什麼街上?」那中年乞丐指著數十丈外的一堵高牆,道:「那不是福威鏢局嗎?花旦仔,你要討飯,就跟著咱們三個,想到鏢局去打什麼主意,只怕屁股上給人家踢上幾腳才有份。」林平之眼見鏢局無恙,可不肯再向這些乞丐低聲下氣了,「呸」的一聲,大踏步便向鏢局走去。 來到鏢局門口,只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,卻也是朱漆大門,門畔蹲著兩隻石獅,好生堂皇,林平之向門內一望,不見有人,心下微一躊躇:「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,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?」猛地一抬頭,只見門首那塊「福威鏢局湘局」的金字招牌竟是倒轉懸掛了,「局」字在上,「福」字在下。林平之好生奇怪:「這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,這招牌也會倒掛?」轉頭去看旗桿上的旗子時,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,只見左首旗桿上懸著一對爛草鞋,右首旗桿掛著的,竟是一條女子的花褲,撕得破破爛爛的,卻兀自在迎風招展。 在錯愕間,只聽得腳步聲響,局裏走出一個人來,喝道:「龜兒子在這裏探頭探腦的,想偷什麼東西?」林平之一聽他說話口音,便和余人彥、賈人達等一夥人相似,乃是川人,不敢回頭向他探望,便即走開,突然身後風聲響動,屁股上一痛,已被人踢了一腳,林平之大怒,回身便欲相鬥,但心念電轉:「這裏的鏢局是給青城派佔了,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,為何沉不住氣?」當即假裝不會絲毫武功,半天爬不起來。幸好那人武功也不甚高,沒瞧出破綻,哈哈大笑之餘又罵了幾聲「龜兒子」。 林平之慢慢掙扎著起來,一蹺一拐的走開,到小巷中去討了一碗冷飯吃了,尋思:「敵人便在身畔,那可千萬大意不得。」更在地下找了些煤灰,將一張險塗得漆黑,在牆角邊涼處抱頭而睡。好容易等到天黑,他緊了緊身上裝束,將半截斷劍取了出來,插在腰間,繞到鏢局後門,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,這才躍上牆頭,見牆內是個菜園,當下輕輕躍下,挨著牆邊,一步步的掩將過去。本來長沙分局是個大局,上上下下也有六七十人,但這時四下裏黑沉沉地,既無燈火,又無人聲。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,摸壁而行,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,發出聲音,走過了兩個院子,只見東邊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光,走近幾步,便聽到有人說話。林平之大著膽子,弓身走到窗下,屏住呼吸,一寸一寸的蹲低,靠牆而坐。 他剛坐到地下,便聽得一人說道:「咱們明天一早,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,免得留在這兒現眼。」另一人道:「不行!這次可不能再燒。南昌這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,連累著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幾十間,於咱們青城派俠義的名頭可不大好聽。」林平之心道:「果然是青城派幹的好事,還自稱俠義呢!當真是好不要臉。」只聽先前那人道:「這次不燒,就好端端給他留著嗎?」另一人笑道:「吉師弟就是這般火燒茅草的脾氣,咱們倒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,又給他旗桿上掛一條女人爛褲,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。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,又何必一把火把他燒了?」那姓吉的笑道:「申師哥說的是,嘿嘿,這條爛褲,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霉,三百年也不得翻身。」 兩個人笑了一陣,那姓吉的又道:「咱們明日到衡山去給劉正風道喜,可帶些什麼禮物去才好?這次訊息來得好生突兀,來不及稟報師父,這份禮物若是小了,於咱們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。」那姓申的笑道:「這禮物我可早備下了,吉師弟放心,包你不丟我青城派的臉,說不定劉正風這次金盆洗手的喜筵上,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。」姓吉的喜道:「那是什麼禮物?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?申師哥足智多謀,只怕號稱『智多星』的方師兄也比你不上。」姓申的笑了幾聲,甚是得意,道:「咱們借花獻佛,可不用自己掏腰包。你瞧瞧,這份禮物夠不夠光彩?」只聞得房中簌簌有聲,當是在打開什麼包裹,那姓吉的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道:「了不起,了不起!申師哥神通廣大,那裏去弄來那麼貴重的東西?」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,到底是是什麼禮物,但剛想一伸頭,窗上便有黑影,給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。只得強自克制。只聽那姓申的笑道:「咱們佔了這福威鏢局,難道是白佔的?這一對玉馬一對翡翠孔雀,我本來想帶回觀中去孝敬師父的,眼下說不得,只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。」林平之心中又是一陣氣惱:「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,自己去做人情,那不是綠林中盜賊的行徑麼?長沙分局本身那有什麼珍寶,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,這對玉馬和翡翠孔雀必定價值不菲,倘若要不回來,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事主。」 只聽那姓吉的道:「申師哥,劉正風這老兒跟師父似乎也沒太大的交情,我看只要送他一件,也已夠了,餘下的還是拿回去獻給師父的好。」那姓申的笑道:「這個你就不知道了。這次劉正風金盆洗手,各門各派都會有人到賀。咱們這份禮物,倒不是在討好劉正風,而是讓青城派出了大風頭,好教各門各派對本派另眼相看。」那姓吉的道:「是,畢竟還是師哥想得周到。那就是擔心雙手空空的回到觀中,師父雖不見怪,咱們…咱們……」那姓申的笑道:「師父眼界甚高,這些玩物在他老人家看來也不值一笑,倒是小師娘面前,咱們可得好好孝敬孝敬。吉師弟,你不用擔心,小師娘的禮物,我也早備下了,那是用我們二人的名義送的。師哥絕不能一個人搶盡了臉面。」那姓吉的大喜,道:「多謝師哥,多謝師哥。」姓申的笑道:「那有什麼好謝的?這鏢局子是我二人合力奪下的,一齊出力,自然一齊領功。」兩人齊哈哈大笑起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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