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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于人豪俯身解開了林震南和王夫人的穴道。林震南剛出口罵得「好賊子」三字,于人豪出指如風,又已點中了他二人「肩貞」「大椎」二穴,這麼一來,他夫婦雙腳已可行走,上身卻仍是無法活動。于人豪跟著抽出長劍,指住林震南的背心,喝道:「你不聽話走路,我一劍斬了你老婆的右臂。你老婆不聽話走路,我一劍斬了你的右臂。若想七零八碎的受苦,老子自會如你們的意,滾吧!」

  林震南夫妻瞧著兒子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,顯已毒發身死,當真是心如刀割,但聽于人豪之言,這人兇悍無比,只要稍一違抗,勢必真的會出劍傷人,倘若劍削自己,那也罷了,他偏偏說斬了自己配偶的右臂,實是叫人想拚命也有所不能,兩人悲憤交集,踉蹌走出飯店。王夫人回頭向那少女瞧了一眼,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之情。那少女轉過了頭,只作不見。

  方人智俯身一探林平之的鼻息,只覺他呼吸若斷若續,立時便要斷氣,生怕那少女待自己走後又用解藥替他救治,罵道:「賊小子!」舉足往他頭頂「百會穴」重重踢了一腳。那少女大驚,搶過去欲待阻攔……

  林平之喝了三杯毒水之後,已然昏昏沉沉,眼見父母被于人豪挾持而去,要想叫嚷,卻叫不出聲來,突然間頭頂被方人智猛力踢了一腳,只覺腦後像是被人一刀劈開一般,就此人事不知。

 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,才漸漸醒轉,便如正做惡夢,全身壓得氣也透不過來,想使勁掙扎,卻又動彈不得。他睜大眼睛,但見黑漆一團,四肢百骸,痛楚難言,他心中害怕異常:「我已經死了,現在我是鬼,不是人。我是在陰間,不是在陽世。」過了良久,又掙扎了幾下,張口欲待大叫,忽然無數泥沙,落入了嘴中,林平之大驚:「我果然是被埋在墳墓中了。」雙手一撐,竟從泥土中鑽了上來。

  他爬在地上,張口而望,原來仍是在那小飯舖之旁,四下裏一片黑暗,已是深夜,山野間蟲聲唧唧,卻聽不到半點人聲。便在這時,一勾新月從黑雲中隱隱約約的現出,慘淡的月光將竹桿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,隨風而動,面如鬼魅欲擇人而噬。林平之心中怦怦而跳,頭頂處更是痛得猶似刀割。他爬到一株樹旁,伸手扶著樹桿,站直身子,只見身旁一個土坑,自己適才當真曾被埋在坑中,尋思:「我明明口服了那女人的毒水,頭頂又被重重踢了腳,怎地居然未死?是誰將我埋在這裏的?當然是那個華山派的醜姑娘了。」想起她的埋葬之情,對她的怨憤不禁減弱了許多。

  他腳步蹣跚,回入飯舖,心想:「我爹爹媽媽給那兩個惡人捉了去,自是凶多吉少,我非趕去相救不可。我雖非那兩個惡人之敵,但暗中下手,或有可乘之機。真的不濟,爹爹媽媽既死,我又焉能獨活?」一想到要去搭救父母,又是焦急,又是興奮,精神為之一振,尋思:「我必須易容改裝,叫那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,也認不出來,否則一下子我給他們殺了,那裏還救得到爹媽?」他一心一意要去救人,頭頂的痛楚也已忘記了,只是計議如何喬裝改扮,走到灶下,黑暗中東西摸索,摸到了火刀火石,打著了火,點燃了油燈,走入飯店主人的房中,想去找一套衣服,豈知山鄉窮人真是窮得出奇,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,房中雖有幾套補繭子補釘的粗布衣褲,卻都是女裝的。

  林平之沉吟半晌,端著油燈去到飯舖之外,只見飯舖主人夫婦的屍首兀自躺在地下,心道:「說不得,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。」,突然間一陣冷風吹來,油燈立滅,黑暗中就在一雙死屍之旁,不由得汗毛直豎,腳也軟了,當下跟搶回到灶下,重點油燈,再去將那男子的死屍拖將起來,動手除他衣衫。若是換著平日,林平之見到這種死屍,早就遠遠避開,此刻為了相救父母,再為難的事也就做了。

  他除去死人的衣衫後,拿在手中,但覺穢臭衝鼻,心想該當洗上一洗,再行換上,但轉念又想:「當日聽得爹爹言道:救人如救火。我若為圖一時清潔,耽誤得一時半刻,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,成為千古大恨,以後如何做人?」

  一咬牙齒,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,穿上了死人的衣衫,幸好大小倒也相差不遠。他將赤裸的死屍胡亂裹在自己原來的衣褲之中,連那女屍一起拋入土坑,雙手扒土,將兩具屍身蓋上,暗忖:「我的匕首給那姑娘拿去了,身邊須得帶一件兵刃才好。」

  他帶著火把,四下裏一照,本來繫在樹上的三匹坐騎,早已不知去向,只見父親和自己所佩的長劍,母親的金刀,都斷成了兩截,拋在地下。他又是悲憤,又是擔心,當下將父親的半截斷劍拾了起來,包在一塊破布之中,插在腰間,走出店門,只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,隱隱傳來。林平之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,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,他舉手一擲,那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,嗤的一聲,跌入了池塘之中,登時熄滅,四周又是一片黑暗。他心中說道:「林平之啊林平之,你若不小心,若不忍耐,再落入青城派那些惡賊的手中,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。」當下舉袖擦了擦眼睛,衣袖碰到臉上,登時一股臭氣,令人欲嘔。林平之大聲道:「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,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當下拔足而行。

  走不了幾步,頭頂又劇痛起來,他咬緊牙關,反而走得更加快了。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,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。行到黎明,太陽光迎面照了過來,耀眼生花,林平之心中一凜:「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,四川在福建之西,我怎麼反而東行?」急忙轉身,背著日光疾走,尋思:「爹媽已去了大半日,我又背道行了半夜,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,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,只不知要多少銀子。」一摸口袋,不由得叫一聲苦,原來此番出來,金銀珠寶卻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之中,林震南和王夫人身邊都有銀兩,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。他急上加急,頓足說道:「那便如何是好?那便如何是好?」呆了一陣,心想:「總之是搭救父母要緊,總不成便餓死了。」邁開步子,向嶺下走去。

  到得午間,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,眼見路旁幾十株龍眼樹,已生滿了青色的龍眼,雖然未熟,也可以裹腹充飢。林平之走到樹下,伸手便要去折,手指剛碰到一顆圓圓的龍眼,隨即心想:「我福威鏢局林家乃清清白白的人家,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,不告而取,便是作賊。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,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,怎麼自己也作起盜賊的勾當來?若是給人見到,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,教我爹爹如何做人?福威鏢局給人燒了都不要緊,重整旗鼓,亦有何難?但我林家子弟只要做了一次盜賊,福威鏢局的招牌便再也立不起來了。」他幼稟庭訓,知道大盜都由小賊變來,而小賊最初竊物,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,由小而多,終之故重難返,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。他想到此處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立下念頭:「終有一日,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,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,寧做乞兒,不作盜賊。」邁開大步,向前急行,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看一眼。

  行出數里後,來到一個小村,他去向一家人家,囁囁嚅嚅的討了一些食物。他一生養尊處優,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,那裏曾向旁人乞求過什麼?只說得三句話,已脹紅了臉。那農家的農婦剛好和丈夫嘔氣給漢子打了一頓,滿肚子正沒好氣,聽得林平之乞食,開口便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,提起一把掃帚,喝道:「你這小賊,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。老娘不見了一隻母雞,一定是你偷去吃了,還想來偷雞摸狗的。老娘便有米飯,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胚子。你偷了我家的雞,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,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……」

  那農婦罵一句,林平之便退一步。那農婦罵得興起,提起掃帚,便向林平之臉上拍將過來。林平之大怒,斜身一閃,一掌便欲向她身上擊去,心中陡然動念:「我求食不遂,卻去毆打這種沒見識的鄉下蠢婦,豈不笑話?」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,豈知用力大了,收掌甚是不易,頭上重傷之餘,身子轉折不靈,一個踉蹌,左腳踹在一堆牛糞之上,腳下一滑,仰天便倒。那農婦一掃帚拍在他的臉上,哈哈大笑,罵道:「臭毛賊,自己站也站不穩,憑這點本事,卻要來打老娘。」又是一掃帚,夾頭夾腦的拍在他頭上,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,這才轉身回屋。

  林平之受此羞辱,憤懣難言,加上全身骨骼說不出的疼痛,要知他被方人智在頂門要穴「百會穴」上重重踢了一腳,不死已是萬分僥倖,再在土坑中被磚石泥塊壓了半天,早已死多活少,全憑著相救父母的一股孝心支撐,此刻一經摔倒,再也爬不起來。他雙手在地下支撐,想要站起,數番都是站起了又再跌倒,沾得臉上手上都是牛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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