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一


  ▼第四回 藝不如人

  次日清晨,三人一早便起身了,林震南叫道:「店家,店家!」卻聽客店中悄悄地半點聲息也無。他走出房門,又叫:「店家,店家。」只見天井中躺著一人,便是昨天引他們入房的店小二。林震南吃了一驚,搶過去一看,見這店小二已然斃命,一摸他身子,冷冰冰地早已氣絕多時,看他死狀,便和那些中了摧心掌毒手之人一模一樣。林震南心中怦怦亂跳,走到前堂,不見一人,推開廂房之門,卻見掌櫃夫婦和四五歲小兒,都死在床上,聽得王夫人叫道:「不好,這些客人都死了。」

  林震南回過身來,見妻子和兒子都是臉如土色,幾間客房之門都打開著,房中住客有的死在床上,有的死在門下,偌大一座客店,除了自己三人之外,其餘不論店主、旅客,無一存活,但聽得街上人聲響動,早市已在漸漸地開始。林震南道:「這就快去。」奔到馬廄之外,卻見廄中騾馬死了一地,自己的三匹坐騎也在其中。林震南推開後門,讓妻兒先出,這才反手將門掩上。三個人邁開大步,向西南而去。

  行出二十餘里後轉入一條小路,道路甚是崎嶇,又行二十餘里,才到路旁一家小飯舖打尖。林平之回想適才在客店中所見滿店都是屍身的情景,手捧著一碗白飯只扒得一口,便食不下嚥,將飯碗往桌上一放,道:「媽,我吃不下。」王夫人看了他一眼,也不說話,自言自語道:「咱三人都是死人!鬥不過人家,那也罷了,怎地人家殺了一晚人,咱三人可沒聽到半點聲息。」林震南嘆了口氣,吃了半碗飯,才道:「這青城派的摧心掌,本是無聲無息的掌法,聽說出掌時不帶半點風聲,中掌之人,連哼也來不及哼一聲。端的是陰柔毒辣無比。」林平之道:「要練到這樣的功夫,須得多少時候?」林震南道:「我看若非三四十年的苦功,不能有此火候。」林平之拍案而起,道:「一定是那薩老頭!我……我還好心助他孫女,那知道……」眼中淚珠滾來滾去,心下氣悶已極。林震南繼續吃飯,道:「我也早料到是他。嘿,殺我鏢局中人,還可說是報仇,將那客店中的無辜旅客盡數害死,那算是什麼門道?」

  王夫人道:「那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,居然幹出這等事來,那不但是咱們福威鏢局的敵人,可……可說是武林中的公敵了。」林震南點頭道:「很好,很好!他們狂妄自大,倒行逆施,最後必遭報應。孩子,把這碗飯吃了吧!」林平之搖頭道:「我吃不下。」林震南提高嗓子道:「店家大哥,來收飯錢。」叫了兩聲,無人答應。王夫人也叫:「店家大哥,店家……」仍是沒應聲。王夫人霍地站起,迅速打開包裹,取出金刀,倒提在手,奔向後堂,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,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,正是那漢子的妻子。他夫婦倆端送飯菜,還只是片刻之前的事,卻驀地遭了毒手,王夫人一探那漢子鼻息,已無呼吸,手指碰到他嘴唇,尚有溫暖。

 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,繞著飯舖轉了一圈,這家小飯舖獨家孤店,靠山而築,附近只是一片竹林,並無鄰家,三個人站在店前,遠眺四方,並無半點蹤跡,突然間王夫人「咦」的一聲,手指舖前,顫聲道:「你們瞧!」只見飯舖前地下忽然多了一條殷紅血線,旁邊還寫著:「出門十步者死」六個血字,只是最後一個「死」字只寫了一半,想是林氏父子從舖後尋將出來,那人不及寫完,便即避開。但僅在這頃刻之間,那人既畫血線,又寫血字,沒讓林震南等瞧見身影,身法之快,實是匪夷所思。

  林震南橫劍身前,朗聲說道:「青城派的朋友,林某在此領死,便請現身相見。」叫了幾聲,只聽得山谷回聲:「現身相見,現身相見!」餘音裊裊,此外更無聲息。這小飯舖地當山陰,四下裏樹木蔭森,地又荒僻,更無行人。三人明知大敵窺伺在側,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,心下雖是惴惴,是卻膽氣愈壯。林平之衝過血線,大聲叫道:「我林平之第二次踏過血線,你們來殺我啊,臭賊,狗崽子,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!鬼鬼祟祟的,便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!」

  突然之間,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,林平之眼睛一花,已見身前多了一人。他不及細看,長劍向前一送,便是一招「掃蕩群魔」,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。那人身子一側,便已避開。林平之橫劍急削,那人嘿的一聲冷笑,繞到林平之左側。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,迴過長劍,又向那人刺去。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,本已搶上,然見兒子連出數招,劍法掌法俱是井井有條,此番乍逢強敵,竟是絲毫不亂,當即退後兩步。林平之蓄憤已久,將這套辟邪劍法使將開來,橫削直擊,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。

  那人空著手,只是閃避,並不還招,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後,那人冷笑道:「辟邪劍,不過如此!」伸指一彈,錚的一聲響,林平之只覺虎口刺痛,長劍落在地下。那人飛起一腿,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觔斗,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,遮住了兒子,凝目向那人瞧去。只見這人一身青衫,腰下懸著一劍,一張青臉英氣勃勃,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,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。

  林震南道:「閣下尊姓大名?可是青城派的麼?」那人冷笑道:「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,還不配問我姓名。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,須得讓你知道,不錯,老子是青城派的。」

  林震南將劍尖指向地下,左手搭在右手背上,說道:「在下對松風觀余觀主好生敬重,每年派遣鏢頭,前赴青城,向來不敢缺了禮數,今年余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。不知有何處得罪了閣下?」那青年抬頭向天,嘿嘿冷笑,隔了半天才道:「不錯,我師父要派四名弟子到福州來,我便是其中之一。」林震南道:「那好得很啊,卻不知閣下高姓大名?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,又是哼了一聲說道:「我姓于,叫于人豪。」林震南點了點頭,道:「英雄豪傑,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,無怪乎摧心掌的造詣如此之高。殺人不見血,佩服,佩服!」

  「殺人不見血」五字,正是青城派「摧心掌」這門絕技的要旨,于人豪聽他一言道破,心想此人居然知道本門絕技的精要所在,倒也不是泛泛之輩,又聽得他知道自己的名頭,卻也不自禁的得意。林震南道:「于英雄遠道來訪,林某未曾迎迓,好生失禮。」于人豪道:「你沒曾迎接,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,卻迎接過了,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,也已不算怎麼失禮。」林震南一聽,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,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中的尋常弟子,則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,向對方道歉賠罪,或許尚有轉圜之餘地,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的親生愛子,那麼除了一拼死活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了。他長劍一擺,突然仰天打了個哈哈,說道:「好笑,于少俠說笑話了。」于人豪白眼一翻道:「我說什麼笑話?」林震南道:「久仰余觀主武術通神,家教謹嚴,江湖上無不敬佩。但犬子誤殺之人,卻是個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,既為犬子所殺,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。似這等人,豈能是余觀主的公子,卻不是于少俠說笑麼?」于人豪臉一沉,一時無言可答。原來林平之在小酒店外所殺之人,確是余滄海的小兒子,名叫余人彥。此人的母親是余滄海的第四房小妾,甚得寵信,余人彥自幼被母親溺愛,不肯好好練武,瞞著父親,儘是去搞賭錢嫖妓的勾當。這次余滄海派人來到福建,余人彥心想在青城山上實在獃得膩了,纏著母親給父親說,要同來福建,歷練歷練,增長見識。其實歷練是假,真正用意,還是要到花花世界來大玩一場。

  余滄海知道這個兒子在諸子中最是無用,若是什麼鬥爭比武,說什麼也不會派他出來,免得丟了青城派的臉面,但此番去福威鏢局只是回拜,絕不致和人動手,也就准了,那知道一路之上,余人彥吃喝嫖賭,倒是安然無事,到了福州之後,卻死在林平之的匕首之下。

  于人豪對這位師兄,心中一直便瞧不起,只是他母親是師父的得寵之人,便也不敢得罪了他,此刻聽了林震南幾句老辣之極的嘲諷之言,倒感不易對答。忽然間竹林中有人說道:「常言道得好:雙拳難敵四手。在那酒肆之中,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,向我余師弟圍攻……」他一面說,一面走了出來,此人小頭小腦,手中搖著一柄摺扇,接著說道:「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,那也罷了,福威鏢局縱然人多,老實說那也無用。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余師弟的酒中下了毒,又放了十七種餵毒暗器,嘿嘿,這龜兒子,硬是這麼狠毒。我們一番好意,前來拜訪,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