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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林平之自給于人豪一腳踢倒後,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,只待父親跟他交待過幾句場面話後,便要撲上去再鬥,那知這小頭小臉的傢伙一派胡言,說自己率眾團攻不算,還說什麼在酒中下了毒藥,當即怒喝:「放你的屁!我跟他無冤無仇,從來沒見過面,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,害他幹什麼?」那人舉扇急搖道:「放屁,放屁,好臭,好臭,你既跟我余師弟無冤無仇,為什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?我余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,路見不平,將你打倒,教訓你一番,饒了你性命,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,為什麼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余師弟群起而攻?」

  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,大聲叫道:「原來青城派都是些不論是非的潑皮無賴!」那人笑嘻嘻的道:「龜兒子,你罵人!」林平之怒道:「我罵你便怎樣?」那人點頭道:「你罵好了,不相干,沒有關係。」林平之一愕,他這兩句話倒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,突然之間,只聽得呼的一聲,有人撲向身前。林平之左掌一揮待要出擊,終於慢了一步,拍的一響,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,眼前金星亂冒,幾欲暈去。那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,退回原地,伸手撫摸自己右頰,怒道:「小子,怎麼你動手打人?好痛,好痛,哈哈!」

 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,刷的一刀,便向那人砍了過去,一招「野火燒天」,出招既穩且勁,那人一閃身,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,相距不過四寸。那人吃了一驚,罵道:「好婆娘。」不敢再行輕敵,一探手從腰間掏出一根軟鞭,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時,軟鞭一展,還擊了過去。

  林震南知道今日的局面已無可善罷,長劍一挺,道:「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,那是容易之極,但武林之中,是非自有公論。于少俠請!」于人豪一按劍鞘,嗆啷一聲,長劍出鞘,道:「林總鏢頭請。」

  林震南心想:「久聞他青城派的松風劍法,剛勁輕靈,兼而有之,號稱如松之勁,如風之輕。我只有佔得先機,方有取勝之望。」當下更不客氣,劍尖一點,長劍橫揮了過去,白光大盛,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「群邪辟易」。于人豪見他這一劍來勢甚兇,卻也不敢硬擋,一閃身便即避開。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,第二招「鍾馗抉目」,劍尖直刺對方雙目。其時日光從竹林中斜透而入,雖不強烈,映在鏡子一般的劍鋒之上,卻也耀眼生花。于人豪暗叫一聲:「不好!」提足後躍,心中怦怦亂跳,這一劍險遭了毒手。

  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,于人豪舉劍一擋,噹的一響,兩人手臂都是一震。林震南心中一喜:「只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,卻也不過如此。」這幾日來,福威鏢局給對方神出鬼沒的大鬧一場,他一直存著忌憚之意,此時既知兒子所殺的是余滄海之子,除了拚命之外,更無退路,這一勇往直前,劍法上的威力便加了幾分。于人豪卻想:「這老兒臂力倒也厲害。」他適才一腳踢倒了林平之,以為林震南也不過爾爾,那知父子二人的武術雖是一派相承,功力卻大大不同,而臨敵經驗,林震南更遠在于人豪之上。

  直到第九招上,于人豪才使出一招「松濤隱隱」,隔開來招後跟著還了一招,林震南喝道:「好!」一劍對砍過去,噹的一聲響,兩人又是手臂一震,各自退開一步。

  于人豪長劍圈轉,倏地刺出,銀星點點,劍尖連刺七個方位。林震南不知他這一劍要刺向何處,不敢貿然擋架,當即退了一步。于人豪收劍欲待再刺,不料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,乘著這片刻餘裕,跟著便即搶攻。一個勝在老練狠辣,一個卻佔了劍招精奇的便宜,兩人忽進忽退,二十餘招間竟是難分上下。那邊王夫人和那小頭小腦的方人智相鬥,卻是連遇險招,一柄金刀給他軟鞭纏住了,不數招間便接連兩次險些兒兵刃脫手。

 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,忙搶入飯店,抓起一條長凳,奔向方人智猛力直推過去。方人智笑道:「林少鏢頭卻使這無賴打法!」軟鞭一捲,陡地間倒翻上來,拍的一聲,林平之腰間重重挨了一鞭。他只覺得奇痛徹骨,幾乎站立不定,但知只須往地下一倒,母子二人立時便送了性命,當下咬緊牙關,舉凳便往方人智頭頂劈落。方人智斜身閃開,林平之勢如瘋漢般又撲上去,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,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,登時跌倒,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躺下吧!」一隻腳重重踏在他的身上,跟著背上有什麼尖利之物刺到。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,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:「別殺他,別殺他!」又聽得方人智喝道:「你也躺下。」

 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,背後掩了一人過來,一腳橫掃,便將林平之絆倒,跟著拔出匕首,指住了他的後心。王夫人本已不敵,心慌意亂之下,更是刀法鬆散,被方人智軟鞭纏住左腳,一拉一放,登時摔倒。方人智搶將上去,點了二人穴道。

  那絆倒林平之的,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,名叫賈人達。此人在青城派群弟子中,武功算是倒數第一,只是平時巴結余人彥十分賣力,同吃同喝,同嫖同賭,得余人彥提攜,同到福建省來。他和方人智制住林平之母子後,慢慢逼向林震南身後。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,心下驚惶,刷刷刷急攻數劍。方人智叫道:「于師弟,這龜兒要開溜。」于人豪鬥到此刻,已漸漸摸到對方的劍路,將一套「松風劍」使得越來越是迴轉自如,白光閃閃,已將林震南裹在劍圈之中,林震南見身入三人包圍,已無退路,當下打起精神,見招拆招,驀地裏眼前一花,似有十餘柄劍同時從四面八方進襲,大驚之下。急忙圈劍護身。于人豪喝道:「著!」林震南右膝已中了一劍,膝蓋一軟,右腿跪倒。他立即躍起,于人豪長劍上挑,已指住他胸口,只聽賈人達大聲喝采:「于師弟,好一招『流星趕月』!」畢竟他是青城弟子,這一招自己雖然不大會使,人家使出來總是識得的。

  林震南長嘆一聲,拋下手中長劍,說道:「給咱們一個爽快的吧!」只覺背心上一麻,已被方人智用扇柄點了穴道:「爽快,爽快,天下那有這樣便宜的事?你上青城山去見我師父吧。」林震南心想:「他們同來福建,偏偏死了師父的兒子,自須將自己一家三口綁去四川向師父交差。既然一時不得便死,此去青城,萬里迢迢,路上未必無脫身的機會。」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,一把提了起來,左右開弓,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,罵道:「兔崽子,從今天起,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,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,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!」

  林平之既知落入了敵人手中,今後受他凌辱折磨,定是比死難受萬倍,此刻身子不能動彈,狂怒之下,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。兩人相距不過尺許,賈人達竟是不及避開,拍的一聲,正中他的鼻樑。賈人達怒極,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,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。方人智笑道:「夠了,夠了!踢死了他,師父面前怎麼交代?這小子大姑娘般的,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。」賈人達惱恨已極,須知他武藝平庸,人品猥瑣,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,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,在青城山上只有余人彥才是他唯一的靠山,現在林平之一刀將他的大靠山殺了,焉得不恨之入骨?但聽方人智這麼說,倒也不敢再踢,只得在他身上連連吐涎,以洩怒火。

  方人智道:「咱們吃一餐飯再走。賈師弟,勞你駕去煮飯吧。」賈人達道:「好。」他對這位師兄的話,本就不敢違拗。這次余人彥被害,只他在旁,一來保護不力,二來臨危脫逃,師父非怪罪不可,他早就向方于二人苦苦哀求過多次,請他們回到松風觀後代為隱瞞,這時別說煮飯,便再為難十倍,他也不敢推辭,當即快步走入灶下,張羅做飯。

  方于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之中,拋在地下。于人豪道:「方師哥,此去青城,路程遙遠,可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。這老的武功著實不壞,你得想個計較。」方人智笑道:「那容易!吃過飯後,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,用我的軟鞭穿在他三個琵琶骨裏,串做一串螃蟹,包你逃不去了。」林震南一聽,腦中一陣暈眩,心想手筋一被挑斷。從此成了廢人,縱然在途中逃得性命,此後也是了無生趣,這姓方的年紀不大,行事卻恁地毒辣。林平之破口大罵,叫道:「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,想這些鬼門道害人,那是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!」方人智笑嘻嘻的道:「于師弟,這小雜種再罵一句,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他嘴裏。」這句話倒真有效,林平之雖是氣得幾欲昏去,卻登時閉口,再也不敢罵一句了。

  方人智東一句西一句的儘說著俏皮話,于人豪卻眉頭微蹙,一言不發的聽著,偶而也笑上一笑,心中是在回想適才和林震南鬥劍的情景,一招一招的在腦海中流過。過得一會,賈人達搬了飯菜出來,說道:「這塊地方,連母雞也沒一隻,咱們在這小雜種腿上割塊肉下來,去炒來吃了,好不好?」方人智知他是說笑,應道:「好啊,這小雜種白白嫩嫩的,只怕比炒牛肉絲滋味還好。就可惜沒酒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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