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〇


  母子二人快步尋找,卻不敢聲張,生恐局中人心惶惶之際,一聞總鏢頭失蹤,那便亂得不可收拾,王夫人道:「平兒,你見到爹爹之時,是在那裏?」林平之正待回答,只聽得左首兵器間中發出喀的一聲輕響,窗格上並有燈光透出。他縱身過去,伸指戳破窗紙,往裏一望,喜呼:「爹爹,原來你在這裏。」

 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,臉朝壁,聞聲回過頭來。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,心中一震,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,張大了嘴,發不出聲音。

  王夫人推開室門,闖了進去,只見滿地是血,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,全身赤裸,胸膛肚腹均已剖開,再看這死屍之臉,認得是霍鏢頭,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,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,這時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,反手帶上了房門,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,說道:「一顆心被震成了八九片,果然是……果然是……」王夫人接口道:「果然是青城派的『摧心掌』!」林震南點了點頭,默然不語。

  林平之這才明白,父親原來是獨自躲了起來,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。

  林震南道:「什麼鬼神作祟之說,我本來不信,現下看到這顆人心,那是千真萬確,更無懷疑的了。」當下將死屍裹入預備在旁的油布之中,提了起來,拋在牆角,心想鏢局子中已死了這許多人,再有人見到一具死屍剖開了胸膛,也絲毫不足為異,伸手在油布上抹乾了血跡,和妻兒回入臥房。

  林震南道:「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,娘子,你說該怎麼辦?」林平之氣憤憤的道:「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,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,和他決一死戰。倘若不敵,給他殺死,也就是了。」林震南搖頭道:「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,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,此人武功之高,即是在青城派中,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,他要殺你,早就殺了,用不到等到今日。我瞧敵人用心陰狠,絕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他要怎樣?」林震南道:「這狗賊是貓捉老鼠,要玩弄個夠,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,自行嚇死,他方快心意。」林平之怒道:「他打的好如意算盤,竟是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。」

  林震南道:「這狗賊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。」林平之道:「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一百單八路翻天掌,否則為什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,只是乘人不備,暗中害人?」林震南搖頭道:「平兒,爹爹的翻天掌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,那是綽綽有餘,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、實是勝過你爹爹十倍。我……我向不服人,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,卻是……卻是……唉!」

  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,和平時大異,不敢再說什麼,王夫人道:「既是對頭厲害,大丈夫能屈能伸,我們便避他一避。」林震南點頭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」王夫人道:「咱們連夜動身,趕到洛陽去,好在已知悉敵人的來歷,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」林震南道:「不錯!岳父交友遍天下,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。收拾些細軟,這便動身。」林平之道:「爹爹!咱們一走,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,群龍無首,那可如何是好?」林震南道:「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,咱們一走,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。」

  林平之心想:「爹爹此言甚有道理,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,其實只是為了我一個人,我脫身一走,敵人絕不會再和這些鏢師、趟子手為難。」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細軟。他一生從未離開過家,心想這一番去到洛陽,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福威鏢局給燒個精光,一件件衣飾玩物,覺得這樣捨不得,那樣丟不下,竟是打了老大的兩個包裹,兀自覺得房中留下的東西太多,左手又取過案上的一隻玉馬,右手捲了一張豹皮,那是從他親身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,背負包裹,來到父母房中。

 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,道:「咱們是逃難,可不是搬家,帶這許多勞什子幹麼?」林震南嘆了一口氣,搖了搖頭,心想:「自己雖是武學世家,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,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,和尋常富貴人家紈絝子弟也無分別,今日猝逢大難,倉皇應變,卻也難怪得他。」不由得愛憐之心,油然而生,道:「你外公家裏什麼東西都有,不必攜帶太多物件。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,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。此去到江西、湖南,都有分局,還怕路上討飯嗎?包裹越輕越好,身上輕一兩,動手時便靈便一分。」

  林平之無奈,只得將包裹放下,王夫人道:「咱們騎馬從大門正大光明的衝出去,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?」

 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,閉起雙目,將桿煙管抽得呼呼直響,過了好半天,才睜開眼來,說道:「平兒,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,大家收拾收拾,天明時一齊離去。叫賬房給大家分發銀兩。待瘟疫過後,人家再回來。」林平之應道:「是」心下好生奇怪,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。王夫人道:「你說要人家一哄而散?這鏢局子誰來照看?」林震南道:「不用看了,這座鬧鬼的兇宅,誰敢進來送死?再說,咱三人一走,餘下各人難道不走?」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,局中登時四下裏都亂了起來。

 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,才道:「娘子,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,你就扮作個僕婦,天明時一百多人一哄而散,敵人武功再高,也不過一兩個人,他去追誰的好?」王夫人拍掌道:「此計大妙。」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,待林平之回來,給他父子倆換上,自己也換了一套青布衣裳,頭上包了一塊藍花布帕,除了膚色太過白皙,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。林平之只見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,心中老大不願意,只是無可奈何。

  黎明時分,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,向眾人說道:「今年我時運不利,局中疫鬼為患,大夥兒只好避一避。眾位兄弟若是仍願幹保鏢這一行的,便可到杭州府、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、江西分局,那邊劉鏢頭、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。咱們走吧!」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,湧出大門。

 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,一聲呼叱,十餘騎馬已衝過了血線,人多膽壯,大家已不如何害怕,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,便多一分安全。只聽得蹄聲雜沓,一齊向北門奔去,這些人大都無甚打算,見旁人向北,便也縱馬跟去。

 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,將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,低聲道:「讓他們向北,咱們卻向南行。」王夫人道:「去洛陽啊,怎地往南?」林震南道:「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,定在北門外攔截,咱們卻偏偏往南,兜了個大圈再轉向北,叫這狗賊攔一個空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爹!」林震南道:「怎麼?」林平之不語,過了片刻,又道:「爹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想說什麼,說出來吧。」林平之道:「孩兒還是想出北門,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,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,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?」王夫人道:「這番大仇,自然是要報的,但憑你這點兒本領,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?」林平之氣忿忿的道:「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,給他一掌碎了心臟,也就是啦。」

  林震南臉色鐵青,道:「我林家三代,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,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,早就自己垮啦。」

  林平之見父親發怒,不敢再說,隨著父母逕向南行,出城後折向西南,過閩江後,經南台、南嶼、越葛嶺,到了永泰。這一日奔馳,可說得是馬不停蹄,到得客店歇宿時,三人都已十分困倦。幸好一路並無異狀,吃過晚飯後,林震南才長長吁了口氣,低聲道:「總算擺脫了這惡賊。」王夫人向兒子道:「孩兒,沉不住氣,不是好漢,此仇不報,更不是好漢。」林平之道:「是的,我看對頭心中還是在懼怕爹爹,否則他為什麼自始至終,不敢上門挑戰?」林震南搖了搖頭,道:「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,睡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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