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

  又過了好一會,兩名趟子手匆匆進來,說道:「總鏢頭,史鏢頭也不在……也不在那邊他常去的地方。」林震南疑心登起:「莫非史鏢頭竟是敵人派來臥底的,一見事發,他便抽身而去?又莫非白二和鄭鏢頭二人都是他害的?否則又何必突然隱匿起來?」忽聽得陳七說道:「糟啦,糟啦,史鏢頭一定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命去,再下一步,這……這就輪到我啦!總鏢頭,你……你老人家得想個法子,救……救小人一命。」他哭喪著臉,似乎又要跪將下來。林震南心下甚煩,將他伸手一推,下手略重,陳七「啊」的一聲,向後跌出數步,騰的一聲,坐倒在地。林平之喝道:「陳七,你別再胡說八道,免得爹生氣。」

  林震南雙手反負,在花廳中踱來踱去,自己與自己商量:「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『百變幻腿』,那麼……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,恐怕也和青城派有些干係。」他頭一點,已打定了主意,說道:「請崔鏢師、季鏢師來!」崔、季兩位鏢師向來辦事穩妥,老成持重,是林震南的親信。他二人見到鄭鏢頭暴斃,史鏢頭又人影不見,情知出了事,早就候在廳外,聽候差遣,一聽林震南這麼說,當即走進廳來。崔鏢頭道:「總鏢頭,史鏢頭突然不告而別,其中恐有別情。屬下已到他房裏去查過,他什麼東西也沒帶,枕頭底下還有二十幾兩銀子,這就奇了。不是我事後有先見之明,平時瞧他鬼鬼祟祟的,暗中早就留上了心,只是沒法子抓到他的把柄。」

  林震南道:「崔鏢頭,你請趙鏢頭、周鏢頭、蔣鏢頭即刻出北門追趕史鏢頭,若能遇上,務必好言勸他回來,就說縱有再大不了的事,我也一定設法替他解決。」崔鏢頭道:「倘若他一定不肯回來,是否要開硬功?」林震南道:「史鏢頭為人機靈,很識時務,既見咱們一派就派了四人追他,他雙拳難敵八臂,就算心中不願,也只好回來,多半不須動手,倘若追他不上,那就順路到浙江、江西各處分局傳言,協助攔截,叫四位鏢頭到賬房去各支一百兩銀子作盤纏。」崔鏢頭道:「是。」他和史鏢頭向來面和心不和,見總鏢頭如此大張旗鼓的追截,心下甚是得意,即去傳話。

  林震南心下沉吟:「殺了的這四川漢子到底是誰?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。」待崔鏢頭傳話回來,便道:「咱們去辦一件事。崔季二位,孩兒和陳七跟我來。」當下五人騎了馬出門向北,幸好城門未閉一行向北。林震南道:「是那處酒店?孩兒在前領路。」林平之縱馬上前。陳七驚得險些從馬上摔將下來,叫道:「咱們去酒店?總……鏢頭,那鬼地方無論如何不能再去,那四川惡鬼……惡鬼便等在那裏,咱們這不是去送死?」林震南道:「季鏢頭,陳七再提一個『鬼』字,你就狠狠的抽他一鞭子,叫他腦子醒醒。」季鏢頭笑應:「是!是!」舉起馬鞭,回頭向陳七道:「陳七,你聽見沒有?」

  過不多時,五乘馬便來到小酒店前,見店門已然關上。林平之上前敲門。叫道:「薩老頭,薩老頭,開門。」敲了好一會,店中竟無半點聲息,陳七低聲道:「這老頭兒和那姑娘,一定…一定死了。那四川惡鬼……」他一個「鬼」字才出口,季鏢頭便刷的一下,在他肩頭輕輕抽了一鞭。陳七道:「你打人也沒用,我……我先回去了。這份差使我不幹了,行不行?」他寧可不再吃福威鏢局的飯,也不願再在這裏耽片刻。季鏢頭低聲道:「你儘管回去,四川惡鬼見了總鏢頭害怕,不敢相惹,你一個人回去,惡鬼正好在路上等你。」陳七又驚又怒。道:「這種事也開甚麼玩笑?」卻再也不敢提獨自回去。

  崔鏢頭望著林震南,雙手作個撞門姿式。林震南點了點頭,崔鏢頭雙掌拍出,喀喇一聲,門閂折斷,兩扇門板向後張開,隨即又自行合上,再向後張門,如此前後搖晃,發出吱吱之聲,靜夜中聽來,令人不由得有些發毛。崔鏢頭一撞開門,便拉著林平之閃在一旁,見屋中並無動靜,這才晃亮火摺,走進屋去,順手點著了桌上的油燈。幾個人裏裏外外的走了一遍,不見有人,屋中的被褥、箱籠卻並未搬走。林震南點頭道:「老頭兒怕多事,這裏殺傷了人命,又埋在他菜園子裏,他生怕連累,就此一走了之。陳七,拿鋤頭來,把死屍掘出來瞧瞧。」若不是陳七平素對總鏢頭十分敬畏,那當真和他拚命也有之,遲疑半晌,終於提了鋤頭,道:「崔鏢頭、季鏢頭,你二位行行好,靠著我些兒,菩薩保佑你們嫂子各人生個大胖兒子。」崔鏢頭笑罵:「他媽的,你這小子,不是咒我們戴綠帽?我和季鏢頭三年不回家,誰給我們生大胖兒子?」陳七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若在平日,他又有許多話說,但這時心中怦怦亂跳,那裏更有心情來說笑話?一步一步挨到菜園子中,舉起鋤頭,往日前埋葬死屍之處鋤了下去。

  陳七只鋤得兩下,手足俱軟,直欲癱瘓在地。季鏢頭道:「有個屁用?虧你是吃鏢行飯的!」一手接過他的鋤頭,將燈籠交在他手裏,舉起鋤頭,將泥土扒開。季鏢頭臂力甚強,鋤不多久,便挖了個坑,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來,又扒了幾下,將鋤頭伸到屍身下,用力一挑,將死屍挑了起來。陳七轉過了頭,不敢觀看,卻聽得四個人齊聲驚呼!陳七一驚之下,失手將燈籠拋在地上,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。

  林平之道:「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,怎……怎地……」林震南道:「這可錯怪了他,快點燈籠!」崔鏢頭又晃火摺點著燈籠,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,過了半晌,道:「他身上也沒傷痕,一模一樣的死法。」陳七鼓起勇氣,向死屍瞧了一眼,突然尖聲大叫:「史鏢頭,史鏢頭!」原來掘出來的,竟是史鏢頭的屍身,那四川漢子的屍首,卻已不知去向。

  林震南道:「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。」搶過燈籠,奔進屋中查看,從灶下的酒罈、錫鑊,一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,不見有異。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。突然之間,林平之叫道:「咦!爹爹,你來看。」林震南循聲過去,只見兒子站在那少女的房中,手中拿著一塊綠色帕子。林平之道:「爹,一個貧家女子,怎會有這種東西?」林震南接過手來一看,淡淡的一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,那帕子拿在手中,甚是軟滑,又略有沉甸甸的感覺,顯是極上等的絲緞,再一細看,見帕子邊緣以綠絲圍了三道邊,一角上繡一朵小小的黃色玫瑰,繡工甚是精緻。

  林震南問:「這帕子那裏找出來的?」林平之道:「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裏,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,收拾東西時沒有瞧見。」林震南提著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著,不見別物,正待站直,一瞥眼間,見靠著牆壁的角落中有一件細微之物,發出微微光芒,向兒子道:「像是一顆珠子,你去拾出來瞧瞧。」林平之鑽入床底,撿了起來道:「果然是顆珠子。」放在父親攤開的手掌之中。

  這顆珠子並不甚大,不過綠豆大小,但光采既美,珠身又是精圓。林震南是鏢行世家,眼底下經過的珍珠寶石不計其數,一見便知道是一顆從珠釵或珍珠耳環之類首飾上掉下來的,單是這一顆小珠並不如何貴重。但若一件首飾全用這種上等珍珠鑲成,那便所值不菲。

  他手掌緩緩轉動,讓那珍珠在掌中滾來滾去,沉吟道:「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是醜陋,衣衫的質料想來不會華貴,但是否穿得十分整潔?」林平之道:「當時我亦沒多留心,但不見得污穢,倘若很髒,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。」林震南向崔鏢頭道:「老崔,你以為怎樣?」崔鏢頭道:「我看史鏢頭、鄭鏢頭、與白二之死,定是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,多半還是他們下的毒手。」季鏢頭道:「那兩個四川人多半和他們是一路,否則何以他們要將他屍身搬去?」

  林平之道:「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,侮辱那個姑娘,否則我也不會罵他,他們不會是一路的。」崔鏢頭道:「少鏢頭有所不知,江湖上人心險惡,他們常常佈下了圈套,等人去鑽。兩個人假裝打架,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,那兩個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,那是常常有的。咱們再叫陳七來問問,陳七!到這邊來。」

  季鏢頭叫了幾聲,不聽見陳七答應。他罵道:「他媽的,陳七這小子多半是嚇得暈倒了。」走到店堂之中,不見陳七的人影,再到廚下,仍是不見。林氏父子和崔鏢頭心下起疑,也出來找尋。林平之道:「多半是怕鬼,先回去啦。」崔鏢頭道:「這小子,明兒咱們就叫他捲舖蓋,滾他媽的蛋。陳七,陳七!」他一面叫,一面走到菜園子中?突然之間,大叫一聲:「咦,史……史鏢頭呢?」

  林震南提著燈籠,搶入菜園,只見土坑旁史鏢頭的屍身已然不知去向,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四下一照,全無影蹤。林平之忽然又叫了起來。「爹爹,你瞧,你……你瞧!」林震南見他伸手指向地下,那本是埋藏史鏢頭屍身之處!原是一坑,此刻卻已填平。林震南道:「這當真奇了,難道陳七這小子又把屍首埋了進去?」把燈籠放在一旁,拿起鋤頭,使力挖掘,果然不多時鋤口便碰到軟軟的人體。他撥開泥土,見到衣服,心中一凜,史鏢頭身上穿的本是藏青色衫子,但土中露出的卻是黑色衣衫,忙將屍身臉上的泥土撥開。四個人齊聲驚呼,同時後退。

  原來坑中所埋的,竟是陳七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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