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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二回 惡鬼索命

  林震南走了幾十年鏢,深知江湖上風波險惡,少年時吃了不少虧,到得老來,周身的鋒芒稜角都給江湖的刀槍磨得精光,已精通謙和退讓之道。

  林平之道:「爹……」忽聽得有人叫道:「啊喲,鄭鏢頭又死了!」

  林震南父子同時吃了一驚。林平之更從椅中直跳起來,顫聲道:「是他們來報……」這個「仇」字沒說出口,便即縮住。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,沒留心兒子的說話,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,說道:「總……總鏢頭,不好了!鄭鏢頭……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……討了命去啦。」林震南臉一沉,喝道:「什麼四川惡鬼,胡說八道。」陳七道:「是……是真的。少……少鏢頭救命,這惡鬼下一步便找上我啦。你命大,陽氣旺,有百神呵護,惡鬼不敢找你。小的可不得了,咱們快……快想辦法,得請和尚道士去打醮唸經,少……鏢頭你自己得去磕幾個頭,消了這四川惡鬼的冤氣。這厲鬼索命報仇,那可不是玩的……」

  他一口氣纏夾不清的說將出來,林震南半點摸不著頭腦,喝道:「住嘴!你胡說什麼?」陳七道:「是,是!那四川惡鬼……這四川活人這麼強兇霸道,死了自然更加厲害……」他一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眼色,不敢再說下去,只是向林平之瞧去,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。林震南道:「你說鄭鏢頭死了?屍首在那裏?怎麼死的?」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。一名鏢師皺眉道:「總鏢頭,鄭兄弟的死法,便和白二一模一樣,身上也是沒有半點傷痕,七孔既不流血,臉上也無青紫浮腫,莫非莫非……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時真的中了邪,沖……沖撞了什麼邪神惡鬼。」

  林震南哼了一聲,道:「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,可從沒見過什麼鬼。咱們瞧瞧去。」說著拔步出廳。陳七道:「總鏢頭命大福大威風大,惡鬼自然怕你,咱們這些小腳色那可不同。」林震南也不去理他,由那鏢師領路,去到馬廄,只見鄭鏢頭躺在馬廄之前,雙手抓住一馬鞍,顯是他正在卸鞍,突然之間便即倒斃,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。

  這時天色已黑,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,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,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,連他週身骨骼他都捏了一遍,果然沒半點傷痕,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。林震南是個豪傑漢子,素來不信鬼神,白二忽然暴斃,並不奇怪,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,這其中便大有蹊蹺,若說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,焉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?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,轉身問林平之道:「今兒隨你去打獵的,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,還有史鏢頭和他。」說著向陳七一指。林平之點了頭,林震南道:「你二人隨我來。」向一名趟子手道:「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。」

  三人到得東廂房後,林震南坐定後一言不發。他知道兒子無甚閱歷見識,陳七則滿口胡言,徒亂人意,只有從老成練達的史鏢頭口中,才問得出個所以然來。陳七幾次想開口說話,看到總鏢頭威嚴的神色,終於話到口邊,又吞入了肚中,那知等了半天,史鏢頭始終不見到來。林震南向陳七道:「你去催史鏢頭快來。」陳七應道:「是!」走到廂房門口,囁嚅道:「史鏢頭這會兒就快來了,我……我看不用去催。」林震南怒道:「我叫你去就去,快去。」陳七道:「是,是!小的這就便去。」全身簌簌抖個不住,一隻右腳跨出了門檻,卻又縮了回來,雙膝一屈,突然向林震南跪倒,求道:「總……總鏢頭饒命!小的這一單身出去,可就沒命啦!」

  林震南見他臉無人色,全身發抖,害怕到這個樣子的人,倒也真是少見。他雖不信鬼神,然而陳七這副模樣,宛然便是見到厲鬼一般,不禁身上也有些發毛,頓足道:「起來,起來!你……你這不是瘋了麼?」陳七道:「少鏢頭,這件事實在和小人並無相干,你……你總得趕快想個法子。」林震南心下起疑,道:「你快起來,站在這裏便是。」陳七猶似遇到皇恩大赦,急忙站起,反手將廂房門關上,似乎生怕那四川惡鬼會進來害人。

  林震南轉向兒子,問道: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林平之知道再也無法隱瞞,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,在小酒店中喝酒;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那賣酒少女,因而言語衝突;又如何動起手來,那漢子掀住自己頭頸,要自己磕頭;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,拔出金刀,殺了那個漢子;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,給了銀兩,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洩漏風聲。

  林震南越聽越是知道事情不對,但他歷經大風大浪,兒子與人鬥毆,殺了一個異鄉人,雖然事情辣手,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。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,沉吟半晌,道:「這兩個漢子沒說是那一個門派,或者是那一個幫會的吧?」林平之道:「沒有。」林震南問:「他們言語舉止之中,有什麼特異之處?」林平之道:「也不見得什麼古怪,就是那姓余的漢子……」一言未畢,林震南接口問道:「你說給你殺了的漢子姓余?」林平之道:「是,我聽得一個人叫他余兄弟,只不過不知是人未余,還是人則俞。外鄉口音,卻也聽不準。」林震南搖頭自言自語:「不會,不會這樣巧法。余觀主說要派人來,那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,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。」

  林平之心頭一凜,問:「爹,你說這兩個漢子會不會是青城派的?」林震南不答,過了一會,伸手比劃,道:「你用『翻天掌』的這一式打他,他可怎麼拆解?」林平之道:「他沒能拆得了,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。」林震南一笑道:「很好,很好!」連說了三句「很好」,這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,林震南這麼一笑,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一笑,不禁大是寬心。林震南又問:「你用這一式打他,他又如何還擊?」仍是一面說,一面比劃。林平之道:「當時孩兒氣惱頭上,也記不清楚,似乎這麼一來,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。」林震南顏色更和,道:「好,這一招本當如此打!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,絕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。」原來他連說「很好」,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,而是大為放心,尋思四川一省之中,會武的何止十萬,這姓余的漢子既被兒子所殺,武藝自然不高,決計與青城派扯不上什麼干係。

  他伸出右手中指,在桌面上不住敲擊,又問:「他又怎地掀住了你腦袋?」林平之伸手比劃,怎生給他掀住了動彈不得。陳七膽子似乎大了些,道:「白二用鋼叉去搠他,給他反腳踢去鋼叉,又…又…又踢了個大觔斗。」林震南心頭一震,站起身來,問道:「他反腳將白二踢倒,又踢去了他手中的鋼叉?那…那是怎生踢法的?」陳七道:「好像是如此這般。」雙手掀了住椅背,右足反腳一踢,身子一跳,左足又是反腳一踢。他武藝平平,這兩腳踢來,姿式甚是拙劣,倒像是騎馬反腳踢人一般。

  林平之瞧了他這腳反踢如此難看,忍不住要笑,說道:「爹,你瞧……」只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,一句話便沒說下去。林震南道:「這兩下反踢,倒似是青城派的得意絕技『百變幻腿』,孩兒,到底他這兩腿是如何踢的?」林平之道:「那時候我給他掀住了頭,看不見他怎生反踢。」林震南道:「是了,要問史鏢頭才行。」他走出房門,大聲叫道:「來人哪!史鏢頭呢?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?」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,林震南道:「史鏢頭到處找他不到,多半是在西後街都賣豆腐的張寡婦家裏。唉!鬧了這麼大的事出來,居然還有心情去……去……」說著不住搖頭。一名趟子手道:「已派人去叫他了。」兩名趟子手相視一笑,均想:「鏢局子中都道總鏢頭不知,原來史鏢頭這樁風流事兒,畢竟瞞不過總鏢頭的耳朵,只是他從來不提罷了。」

  要知林震南總領各省福威鏢局,於各處局中所聘鏢師的出身人品,事先固是問得明明白白,而眾鏢師進了局子之後,平日言行,林震南暗中亦是十分關切,只是在面子上,對各人私事從來不加過問。倘若有那一個鏢師賭輸了大筆錢,又或者那兩個鏢師勢成水火,他總是設法為之解決。蓋走鏢便如行軍打仗一般,內部若是不和,往往便給敵人以可乘之隙。他父親昔年常提起,往日河南開封府的安通鏢局創下了好大一片基業,但給對頭絡繹派了高手混進鏢局之中,一個個都做了鏢師,到得要緊關頭,突然發難,裏應外合,將一所名揚天下的安通鏢局,在三天之內就鏟成一片白地。安通鏢局在外面所走的鏢,也是數天內一起剃光。林震南深以為戒,是以對眾鏢師平素的結交行止,盯得半步也不放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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