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

  林震南微一定神,一把抓住陳七的胸口,將他提出,伸手摸他面頰,有微溫,探他鼻息,卻已氣絕,再探他脈搏時,心跳亦已停止。林震南一反手,從腰間拔出長劍,一縱身便躍過菜園子矮矮的圍牆。崔季二鏢頭雖曾跟他多年,從未見他拔劍,此時見他一蹤一躍,輕捷如狸貓,心下都是不禁驚佩:「總鏢頭年歲已然不輕,身手卻仍是這等矯健,林家祖傳的武藝果然不凡。」崔鏢頭從身邊抽出鏈子槍,向林平之道:「少鏢頭,敵人便在左近,拔劍預備。」林平之點了點頭,拔出長劍,從前門搶出,星月微光之中,只見馬樁上所繫自己那匹白馬的背上,有一人彎腰凝坐。

  林平之挺劍而上,喝道:「什麼人?」一招「流星趕月」,長劍遞出,便向那人刺去,卻見那人動也不動。林平之劍尖遞到那人胸口,硬生生凝劍不發,平過劍身,橫拍過去,撻的一聲響,那人應劍而倒,撞下馬來,月光射到他的臉上,但見他臉色焦黃,一批鼠鬚,竟然是史鏢頭的屍身。林平之叫道:「爹爹,爹爹你來看!」

  林震南和崔季二鏢頭應聲趕到。林震南冷笑道:「大膽鼠輩!」提高嗓子,朗聲說道:「何方高人光臨福州府?是好漢子便現身一見,何苦如此躲躲閃閃?開這種玩笑?」說了兩遍,四下裏卻無半點聲音。崔鏢頭低聲道:「這人手腳真快,咱們只在房中耽得片刻,他便做了這許多手腳。」林震南道:「只怕不止一人。」心念一動,提著燈籠又到菜園中查看,但土坑邊迭經數番挖掘,幾個人走來走去,已無法分辨足印。

  崔鏢頭低聲道:「總鏢頭,你瞧此事如何?」林震南道:「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,定是衝著咱們而來,只還不知他二人和那兩個四川漢子,到底是否一路。」林平之道:「爹爹,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,他們……,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?」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,他呆了一呆,沉吟道:「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,從未有什麼地方開罪了他們。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,那是為了什麼?」

  四個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半晌都說不出話來。隔了良久,林震南道:「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。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,誰也不可提起,免得驚動官府,多生事端。」拍的一聲,還劍入鞘說道:「姓林的對人客氣,不願開罪朋友,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。」崔季二人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總鏢頭這一下可動了真怒。」季鏢頭大聲道:「總鏢頭明鑒,敵人就算厲害,咱們福威鏢局可也不是好惹的。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,大夥兒奮力上前,總不能損了鏢局子的威名。」林震南點頭道:「是!多謝了!」

  四人縱馬回城,將到鏢局門口,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,聚集多人。林震南心中一動,催馬上前,只聽得好幾人說道:「總鏢頭回來啦!」林震南縱身下馬,輕輕落地,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著臉,道:「你瞧!哼,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。」只見地下橫著兩段旗桿,兩面錦旗,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。連著半截旗桿,被人弄倒在地。林震南看那旗桿的斷截之處極不平整,顯非以刀劍砍斷,而是以掌力震折,這兩根旗桿都是直徑逾尺,對頭竟能用掌力震斷,武功之強,頗足聳人聽聞。他回頭瞧那剩下的兩段半截旗桿,都是離地面尚有二丈以上,尋思:「這人以掌斷旗桿,須得緣桿而上,身在半空,並無多大著力之處,這等發掌,更是不易。」

 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,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,嗤嗤兩聲,將兩面錦旗沿著旗桿割了下來,搓成一團,走進了大門。林震南吩咐道:「崔鏢頭,把這兩面半截旗桿索性都砍了!哼,要挑了福威鏢局,可沒這麼容易!」崔鏢頭道:「是!」季鏢頭罵道:「他媽的,這些狗賊就是沒種,乘著總鏢頭不在家,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種下三濫的勾當。」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,兩人回進局去,只聽得季鏢頭兀自「狗強盜,臭雜種」的破口大罵。

 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,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舖在兩張桌上,林震南一見之下,忍不住勃然大怒,只見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,露出了兩個空洞,另一面旗上「福威鏢局」四字之中,那個「威」字也已被剜去。林震南涵養再好,也是難以再忍,拍的一聲,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,喀喇一聲,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竟被他一掌震斷了一條。林平之從未見爹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,顫聲道:「爹,都……都是我不好,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來!」林震南高聲道:「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,又怎麼樣?這種人若是撞在你爹爹手裏,一般的也是殺了。」王夫人問道:「殺了什麼人?」林震南道:「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。」

  於是林平之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,晚上史鏢頭和陳七如何接連斃命等情,一一說了。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,王夫人早已知道,聽說局中又死了兩人,王夫人不驚反怒,拍案而起,說道:「大哥,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。咱們邀集人手,明日一早動身,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。連我爹爹,幾位叔叔和哥哥都請了去。」原來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,做閨女之時,動不動便拔刀傷人,她洛陽金刀門藝高勢大,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,讓她三分,現在兒子這麼大了,當年火性仍是不減。

  林震南道:「對頭是誰,眼下還拿不準,未必便是青城派。我看他們不會僅只砍倒兩根旗桿,殺了兩名鏢師,就此了事……」王夫人插口道:「他們還待怎樣?」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,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,心頭怦怦而跳,登時臉上變色。林平之道:「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,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,孩兒也……也不害怕。」他究竟年輕,從未經歷過什麼大事,口中說是不怕,其實不由得不怕,話語發顫,洩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。

  王夫人道:「哼,他們要動你一根毫毛,除非先將你媽媽殺了。福威鏢局這面鏢旗立了三代,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。」又轉頭向林震南道:「這口氣若是不出,咱們也不用做人啦。」林震南點了點頭,道:「我去派人到城裏城外各處查察,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,再加派人手,在鏢局子內外巡查。你陪著平兒在這裏等我,別讓他出去亂走。」王夫人道:「是了,我理會得。」他夫婦心下十分明白,敵人下一步便會向他們的兒子下手。此刻敵暗我明,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,立時便有殺身之禍。

  林震南到大廳之中,邀集總局中的鏢師,分派各人探查巡街。眾鏢師已得訊,福威鏢局的旗桿給人砍倒,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,人人敵愾同仇,早已勁裝結束,攜帶兵刃,一得總鏢頭吩咐,便即出發。

 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,合力抗敵,稍覺寬懷,回入內堂,向兒子道:「平兒,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,又有大敵到來,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,保護母親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嘿,我要他……」話說得一半,猛地省悟,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,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,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,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,說不定他心懷不忿,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,那便危險之極,當即改口道:「正是,平兒,媽媽這幾日發風濕,手足酸軟,你爹爹照顧全局,不能整天陪我,若有敵人侵入內堂,媽媽只怕抵擋不住。」林平之道:「我陪著媽媽就是。」

  當晚林平之便睡在父母房外的榻上。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,將兵刃放在枕邊,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,只是身上蓋一張薄被,只待一有警兆,立即躍起迎敵。

  這一晚倒是太平無事的過去。第二日天剛明亮,便有人在窗外低叫道:「少鏢頭,少鏢頭!」林平之半夜沒好睡,黎明時分睡得正熟,一時未醒。林震南道:「什麼事?」外面那人道:「少鏢頭的馬……那匹馬死啦。」本來鏢局中死了一匹馬,原是小事一樁,但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,負責照看的馬夫一見馬死,慌不迭來稟報。林平之矇矇矓矓的聽到,翻身坐起,揉眼問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,一起快步走向馬廄,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,早已氣絕,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。

  林震南道:「夜裏沒聽到馬叫?有什麼響動?」那馬夫道:「沒有。」林震南拉著兒子的手道:「不用可惜,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。」林平之撫摸馬屍,怔怔的掉下淚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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