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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回 千里赴難(1)


  旁人見石破天在軟鞭的鞭影之內東閃西避,迭遭奇險,往往間不容髮,石破天心中卻想:「丁不四爺爺為什麼不真的打我?難道他在跟我鬧著玩,故意將軟鞭在我身旁掠過?」他那知丁不四已是施出了十成功夫,卻始是棋差一著,掃不到他身上。

  丁璫素知這位叔祖父的厲害,眼見他大展神威,似乎每一鞭都能將自己丈夫打得筋折骨斷,越看越是擔心,叫道:「天哥,快還手啊!你不還手,那就糟了!」

  眾人聽得這幾句清脆的女子呼聲,發自一個店小二口中,都是大為驚異。

  石破天卻想:「為什麼要糟?是了,那日我縛起一臂和上清觀的道長們動手,他們十分生氣,說我瞧他們不起。我娘說倘若和別人動過招,最忌的就是輕視對手。你打勝了他,倒也罷了,但若言語舉止之間稍露輕視之意,對方勢必引為奇恥大辱,從此結為死仇。我只閃避而不還手,那是輕視四爺爺了。」當即雙手齊伸,抓向丁不四胸膛,所用的正是丁璫所授的一十八路擒拿手法。

  這是丁家的祖傳武功,丁不四如何不識?可是在石破天雄渾無比的內力運使之下,不論一勾一帶,一鎖一拿,全是挾著嗤嗤勁風,威猛無儔。

  丁不四大駭,叫道:「見了鬼啦,見了鬼啦!」拆到第十二招,石破天反手一抓,使出「鳳尾手」的第五變招,已將金軟鞭的鞭梢抓在手中。丁不四運力一奪,竟是紋絲不動。他大喝一聲,運起平生之力,全力向後拉去,心想自己不許人家使九節鞭,但若自己的九節鞭卻教一個後生小子奪了去,此後怎有面目做人?是以這一奪之時,全身骨節格格作響,將功力發揮到了極致。

  石破天見他運力回奪,心想:「你要拉回兵刃,我放手便是了。」手指一松,只聽得砰嘭、喀喇幾聲大響,丁不四身子向後撞去,將那飯店的土牆撞坍了半堵,跌進店中,桌子板凳、碗碟傢生也不知壓壞了多少。

  跟著聽得四聲慘呼,一名關東子弟、三名閒人俯身撲倒,背心湧出鮮血。

  石破天搶過看時,只見四個人背上或中破碗,或中筷子,丁不四卻已不知去向。

  原來他自知不敵,急怒而去,一口惡氣無處發洩,隨手抓起破碗竹筷,打中了四人。

  范一飛等忙將四人扶起,只見每個人都被打中了要害,已然氣絕,眼見丁不四如此兇橫,無不駭然,又想若不是石破天仗義出手,此刻屍橫就地的不是這四人,而是四個掌門人了,當即向石破天拜了下去,說道:「少俠高義,恩德難忘,請問少俠高姓大名。」

  石破天已得母親指點江湖上的儀節,當下也拜倒還禮,道:「不敢,不敢!小事微勞,何足掛齒?在下姓石,賤名中玉。」跟著又請教了四人的姓名門派。

  范一飛等說了,又問起丁璫姓名。石破天道:「她叫叮叮噹當,是我的……我的……我的……」他連說了三個「我的」漲紅了臉,卻說不下去了。

  范一飛等閱歷廣博,心想一對青年男女化了裝結伴同行,自不免有些尷尷尬尬的難言之隱,見石破天神色忸怩,當下便不再問。

  丁璫道:「咱們走吧!」石破天道:「是,是!」拱手和眾人作別。

  范一飛等不住道謝,直送出鎮外。各人想再請教石破天的師承門派,但見丁璫不住向石破天使眼色,顯是不願旁人多所打擾,只得說道:「石少俠大恩大德,此生難報,日後但有所命,我關東眾兄弟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」

  石破天記起母親教過他的對答,便道:「大家是武林一脈,義當互助。各位再是這般客氣,倒令小可汗顏了。今日結成了朋友,小可實是不勝之喜。」

  范一飛等承他救了性命,本已十分感激,見他年紀輕輕,武功高強,偏生又如此謙和,更是欽佩,雅不願就此和他分手。

  丁璫聽他談吐得體,芳心竊喜:「誰說我那石郎是白癡?他腦子是越來越清楚了。」心中高興,臉上登時露出笑靨。只是一個明豔的少女臉上煤灰塗得一塌糊塗,又穿了一件胸前油膩如鏡的市儈直綴,人人不免肚中暗暗好笑。

  高三娘子伸手挽住了她手臂,笑道:「這樣一個美貌的店小二,耳上又戴了一副明珠耳環。江南的店小二,畢竟和咱們關東的不同。」眾人一聽,無不哈哈大笑。

  丁璫也是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心想:「适才一見四爺爺,便慌了手腳,忙著改裝,卻忘了除下耳環。」

  高三娘子見數百名鎮上百姓遠遠站著觀看,卻不敢過來,知道剛才這一場惡戰鬥得甚凶,丁不四又殺了三名鎮人,當地百姓定當自己這幹人是打家劫舍的綠林豪客了,便道:「此地不可久留,咱們也都走罷。」向丁璫道:「小妹子,你這一改裝,只怕將裏衣也弄髒了,我帶的替換衣服甚多,你若不嫌棄,就找家客店,洗個澡,換上幾件。小妹子,像你這樣的江南小美人兒,老姊姊可沒見過,真想瞧瞧你改了女裝之後,這副像畫兒上畫出來的相貌,日後回到關東,也好向沒見過世面的親戚朋友們誇誇口。」

  丁璫雖是個刁鑽古怪的少女,但從小跟著爺爺山居野處,浪蕩江湖,像高三娘子這般甜嘴蜜舌的稱讚,聽在耳中,實是說不出的受用,抿了嘴笑了笑,道:「我不會打扮,姊姊你可別笑話我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那天在你家,那天晚上……你就打扮得很好看。」他意思是贊她做新娘子之時扮相極美,話到口邊,卻又說不出來。丁璫向他橫了一眼,伸伸舌頭。

  高三娘子聽她這麼說,知已允諾,左手一揮,道:「大夥兒走吧!」眾人轟然答應,牽過馬來,先請石破天和丁璫上馬,然後各人紛紛上馬,帶了那具關東弟子的屍體,馳驟出鎮。

  原來這一行人論年紀和武功,均以范一飛居首,但此次來到中原,一應使費都由寒梅莊出資,高三娘子一生豪闊,使錢如流水一般,反成了這行人的首領。

  各人所乘的都是遼東健馬,頃刻間便馳出數十里。石破天悄悄問丁璫道:「這是去嘉興府的道路麼?」丁璫笑著點了點頭。其實嘉興府是在東南,各人卻是馳向東北,和石清夫婦越離越遠了。

  傍晚時分,到得一處大鎮,叫做平陽寨,眾人徑投當地最大的客店。那死了的漢子是快刀門的,呂正平自和群弟子去料理喪事,拜祭後火化了,收了骨灰。

  高三娘子卻在房中助丁璫改換女裝。她見丁璫雖作少婦裝束,神情舉止,卻顯是個黃花閨女,不由暗暗納罕。

  當晚關東群豪在客店中殺豬屠牛,大張筵席,推石破天坐了首席。丁璫不願述說丁不四和自己的關連,每當高三娘子和范一飛兜圈子探詢石破天和她的師承門派之時,總是支吾以應。

  群豪見他們不肯說,也就不敢多問。高三娘子見石破天和丁璫神情親密,丁璫向他凝睇之時,更是含情脈脈,心想:「恩公和這小妹子,多半是私奔離家的一對小情人,咱們可不能不識趣,阻了他倆的好事。」

  范一飛等在關東素來氣焰不可一世,這次來到中原,除了在山東殺了十幾名劇盜之外,與丁不四一戰,險些兒鬧了個全軍覆沒,心中均感老大不是味兒,呂正平死了個得力門人更是鬱鬱,但在石破天、丁璫面前,只得強打精神,吃了個酒醉飯飽。

  筵席散後,高三娘子向范一飛使個眼色,二人分別挽著丁璫和石破天的手臂,送入一間店房。范一飛一笑退開,高三娘子笑道:「恩公,你說咱們這個新娘子美不美?」

  石破天紅著臉向丁璫瞧了一眼,只見她滿臉紅暈,眼波欲流,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。兩人同時轉開了頭,各自退後兩步,倚牆而立。

  高三娘子格格笑道:「兩位今晚洞房花燭,卻怕醜麼?」左手去關房門,右手一揮,嗤的一聲響,一柄飛刀飛出,將一支點得明晃晃的蠟燭斬去了半截。那飛刀餘勢不衰,破窗而出,房中已是黑漆一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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