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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回 往事全忘(3)


  閔柔一看丈夫的臉色,便知他的心事,生怕他追問兒子的過失,說道:「清哥,玉兒,我餓得很,咱們快些去找些東西來吃。」口中一聲呼哨,黑白雙駒奔了過來。

  閔柔道:「孩兒,你跟媽一起騎這白馬。」石清見妻子十餘年來極少有今日這般歡喜,微微一笑,縱身上了黑馬。石破天和閔柔共乘白馬,沿大路向前馳去。

  石破天心中,卻是疑團不解:「她當真是我媽媽?如果她是我媽媽,那麼從小養大我的媽媽,難道便不是我媽媽?」

  三人二騎,行了數里,只見道旁有所小廟。閔柔道:「咱們到廟裏去拜拜菩薩。」下馬走進廟。石清和石破天也跟著進廟。石清素知妻子向來不信鬼神,卻見她走進殿后,跪在一尊如來佛像之前,不住磕頭。他回頭向石破天瞧了一眼,心中突然湧起感激之情:「這孩兒雖然不肖,其實我愛他勝過自己的性命。若有人傷害於他,我寧可性命不在,也是護他周全。今日咱們父子團聚,老天菩薩,待我石清實是恩重。」當即雙膝一曲,也磕下頭去。

  石破天站在一旁,只聽得閔柔低聲祝告:「菩薩保佑,但願我兒疾病早愈,他小時無知,幹下的罪孽,都由為娘的一身抵當,一切責罰,都由為娘所承受。千刀萬剮,甘受不辭,只求我兒今後重新做人,一生死災無難,平安喜樂。」

  閔柔的祝禱聲音極低,只是口唇微動,但石破天內功一強,目明耳聰,自然而然的大勝常人,閔柔這些祝告之辭,每一個字都聽入了耳裏,胸中登時熱血上湧,心想:「她若不是親生我的媽媽,怎會對我如此好法?我一直不肯叫她『媽媽』,當真是糊塗透頂了。」激動下,撲上前去,摟住了她的雙肩,叫道:「媽媽!媽媽!你真是我的媽媽。」

  他先前的稱呼出於勉強,閔柔如何聽不出來?這時才聽到他發出內心的叫喚,回手也抱住了他,叫道:「我的苦命孩兒!」

  石破天天性淳厚,想起在荒山中和自己共處十多年的那個「媽媽」,雖然待自己不好,但母子倆相依為命了這許多年,心中總是割捨不下,忍不住又問:「那麼我從前那個媽媽呢?難道……難道她是騙我的麼?」閔柔輕撫他的頭髮,道:「從前那個媽媽是怎樣的,你說給娘聽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她……她頭髮有些白了,比你矮了半個頭,她也不會武功,常常自己生氣,有時候向我乾瞪眼生氣。」

  閔柔道:「她說是你媽媽,也叫你『兒子』?」

  石破天道:「不,她叫我『狗雜種』!」

  石清和閔柔心中都是一動:「這女人叫玉兒狗雜種,自是心中恨極了咱夫婦,莫非……莫非是那個女人?」

  閔柔忙道:「那女子瓜子臉兒,皮膚很白,笑起來臉上有個酒窩兒,是不是?」

  石破天搖頭道:「不是,我那個媽媽臉蛋胖胖的,有些黃,有些黑,很少笑的,也沒有什麼酒窩兒?」

  閔柔籲了口氣,道:「原來不是她。孩兒,那晚在土地廟中,媽的劍尖不小心刺中了你,傷得怎樣?」石破天道:「傷勢很輕,過了幾天就好了。」

  閔柔又問:「你又怎樣逃脫白萬劍的手掌?咱們孩兒當真了不起,連『氣寒西北』也拿他不住。」最後這兩句話是向石清說的,言下頗有得意之情。

  石清和白萬劍在土地廟中酣鬥千餘招,對他劍法之精,心下好生欽佩,聽妻子這麼說,內心也自贊同,只道:「別太誇獎孩子,小心寵壞了他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不是我自己逃走的,是丁不三爺爺和叮叮噹當救我的。」石清夫婦聽到了丁不三名字,都是一凜,忙問究竟。

  這件事說來話長,石破天當下源源本本將丁不三和丁璫怎麼相救,丁不三怎麼要殺他,丁璫又怎麼教他擒拿手、怎麼將他拋出船去等情說了。

  閔柔反問前事,石破天只得又述說如何和丁璫拜天地,如何在長樂幫總舵中為白萬劍所擒,跳轉來再說怎麼在長江中遇到史婆婆和阿繡,怎麼和丁不四比武,史婆婆怎麼在紫煙島上收他為金烏派的大弟子,怎麼見到飛魚幫的死屍船,怎麼和張三李四結拜,直說到大鬧鐵叉會、誤入上清觀為止。

  他當時遇到這些江湖奇士之時,一直便迷迷糊糊,不明其中原由,此時說來,自不免顛三倒四,但石清、閔柔逐項盤問,終於明白了十之八九。夫婦倆越來越是訝異,心頭也是越來越是沉重。

  石清問到他如何來到長樂幫,石破天便吐露怎生在摩天崖上練捉麻雀的功夫,又回述當年怎生在燒餅鋪外蒙閔柔贈銀,怎生見謝煙客搶他夫婦的黑白雙劍,怎生被謝煙客帶上高山。夫婦倆萬料不到當年侯監集上所見那個污穢小丐,竟然便是自己兒子,閔柔回想當年這小丐的淪落之狀,又是一陣心酸。

  石清尋思:「按時日推算,咱們在侯監集相遇之時,正是這孩子從淩霄城中逃出不久。耿萬鐘他們怎見面不識?」

  石清想到此處,細細又看石中玉的面貌,當年侯監集上所見小丐形貌如何,記憶中已是甚為模糊,只記得他其時衣衫襤褸,滿臉泥污,又想:「他自淩霄城中逃出來之後,一路乞食,面目污穢,說不定又故意塗上些泥污,以致耿萬鐘他們對面不識。我夫婦和他分別多年,小孩兒變得好快,自是更加不相識了。」問道:「那日在燒餅鋪外,你見到耿萬鐘叔叔他們,心裏怕不怕?」

  閔柔本不願丈夫即提雪山派之事,但既已提到,也已阻止不來,只是秀眉微蹙,生恐石清嚴辭盤詰愛兒,卻聽石破天道:「耿萬鐘?他們當真是我師叔麼?那時我不知他們要捉我,我自是不怕。」

  石清道:「那時你不知他們要捉你?你……你不知耿萬鐘是你師叔?」石破天搖頭道:「不知!」

  閔柔見丈夫臉上掠過一層暗雲,知他甚為惱怒,只是強自克制,不令發作出來,便道:「孩兒,人孰無過?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從前的事既已做下來,只有設法補過,爹爹媽媽愛你勝於性命,你不須隱瞞,將各種情由,都對爹媽說好了。封師父待你怎麼樣?」

  石破天問道:「封師父,那個封師父?」他記得在那土地廟中,曾聽父母和白萬劍提過封萬里的名字,便道:「是風火神龍封萬里麼?我聽你們說起過,但我不識得他。」

  石清夫婦對瞧了一眼,石清又問:「白爺爺呢?他老人家脾氣很暴躁是不是?」

  石破天又搖頭道:「我不識得什麼白爺爺,沒見過。」石清、閔柔跟著問起淩霄城雪山派中的事物,石破天竟是全然不知。閔柔道:「清哥,這病是那時起的。」

  石清點了點頭,默不作聲。二人已是了然於胸:「玉兒從淩霄城中逃出來之時,心靈受了重大激蕩,若不是在雪山下撞傷了頭腦,便是害怕過度,將舊事忘得乾乾淨淨了。他說在摩天崖和長樂幫中發冷發熱,病根之種,卻在早幾年前便種下了。」

  閔柔再問他年幼時的事情,石破天說來說去,只是在荒山如何打獵捕雀,如何獨自漫遊,再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,似乎從他出生到十幾歲之間,生命便是一片空白。

  石清道:「玉兒,有一件事很是要緊,和你生死有重大干係。雪山派的武功,你到底學了多少?」

  石破天呆了一呆,道:「我便是在土地廟中,見到他們練劍,心中記了一些。他們很生氣麼?是不是因此要殺我?爹爹,那個白師父硬要說我是雪山派弟子,不知是什麼道理。但我腿上卻當真又有雪山劍法留下疤痕,唉!」

  石清向妻子道:「柔妹,我再試試他的劍法。」拔出長劍,道:「你用學到的雪山劍法和爹爹過招,不可隱瞞。」

  閔柔將自己長劍交在石破天手中,向他微微一笑,意示激勵。石清緩緩一劍刺去,石破天舉劍一擋,使的是雪山劍法中一招「朔風忽起」,劍招似是而非,破綻百出。

  石清眉頭微皺,不與他長劍相交,隨即變招,說道:「你還招好了!」石破天道:「是!」斜劈一劍,卻是以劍作刀,更似金烏刀法,而不是劍法。石清長劍疾刺,漸漸緊迫,心想:「這孩子再機靈,也休想在武功上瞞得過我,一個人面臨生死關頭之際,決不能以劍法作偽。」

  當下每一招都刺向他的要害。石破天心下微慌,自然而然使出他自創的那套刀不像刀、劍不像劍的功夫來。石清出劍如風,越使越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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