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四一一


  耶律洪基又道:「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,若知我去南京,便會戒備。咱們輕騎減從,迅速前往,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。」當下率領三千甲兵,徑向南行,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,留守上京的官兵,由皇后蕭氏親自統頒。另有五萬護駕兵馬,隨後分批南來。不一日,御駕來到南京城外。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餘騎衛兵,在北郊射獵,聽說遼主突然南幸,飛馬向北迎將上來。遠遠望見白旄黃蓋,當即下馬,搶步上前,拜伏在地。耶律洪基哈哈大笑,一縱下馬,說道:「兄弟,你我名為君臣,實乃骨肉,何必行此大禮?」當即扶起,笑問:「野獸可多麼?」

  蕭峰道:「連日嚴寒,野獸都避到南邊去了,打了半日,也只打到些青狼、獐子,沒打到甚麼大的。」耶律洪基也極喜射獵,道:「咱們到南郊去找找。」

  蕭峰道:「南郊與南朝接壤,臣子怕失了兩國和氣,嚴禁下屬出獵。」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,道:「那麼也沒有打草穀麼?」蕭峰道:「沒有。」耶律洪基:「今日咱兄弟聚會,破一破例,又有何妨?」蕭峰道:「是!」

  霎時間號角聲響,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,繞過了南京城牆,直向南去。三千甲兵隨後跟班。馳出二十餘里後,眾甲兵齊聲吆喝,分從東西散開,像扇子般遠遠圍了開去,但聽得馬嘶犬吠,響成一團,四下裏慢慢合圍。過了一個多時辰,圈子越圍越小,草叢中趕起一些狐兔之屬。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,等了半天,始終不見有熊虎等猛獸出現,正自掃興,忽聽得叫聲響起,東南角上有十餘名漢子飛奔過來。瞧這裝束,都是南朝的樵夫獵戶之類。遼兵趕不到野獸,知道皇上不喜,恰好圈中圍上了這十幾名南人,當即吆喝驅趕,一路逼到皇帝馬前。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來得好!」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,搭上雕翎牙箭,連珠箭發,嗤嗤嗤嗤幾聲過去,箭無虛發,霎時間射倒了六名南人。羽箭貫胸,釘在地下。其餘的南人嚇得魂飛天外,轉身便逃,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,逐了回來。蕭峰看得不忍,叫道:「陛下!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餘下的留給你,我來看兄弟神箭!」蕭峰搖搖頭,道:「這些人並無罪過,饒了他們罷!」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南人太多,總得殺光了,天下方得太平。他們投錯了胎去做南人,便是罪過。」說著連珠箭發,又是一箭一個,一壺箭共射了一半,十餘名漢人無一倖免,有的立時斃命,有的射中肚腹,一時未能氣絕,倒在地下呻吟。眾遼兵大聲喝采,齊呼:「萬歲!」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,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,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遼帝的面子,可說大逆不道,然臉上一臉不以為然的神色,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來。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怎樣?」正要收弓,忽見一騎馬穿過獵圍,疾馳而至。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,更不多問,彎弓塔箭,颼的一聲,便向那人射了過去。那人一伸手,豎起兩根手指,便將羽箭挾住。此時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。那人左手將第二箭挾住,胯中坐騎絲毫不停,向遼主衝來。

  洪基箭發連珠,後箭接前箭幾乎是首尾相連。但他發得快,對方也接得快,頃刻之間,一個發了十餘箭,一個了接十餘箭。其時兩人相距已不遠,蕭峰已看清楚了來人面目,大吃一驚,說道:「阿紫,是你?不得對皇上無禮。」這時二十餘名遼兵親衛各挺長矛,擋在遼主之前,生怕來人驚駕。馬上乘客咯咯一笑,將接住的十餘枝狼牙箭摔向天空,叫道:「姊夫,你怎知道是我?特地來迎接我麼?」雙足在馬上一蹬,飛身越過這二十餘名親衛的頭頂,落在蕭峰馬前。但見她一身紫衫,身形婀娜,果然便是阿紫,一雙眼睛卻已變得炯炯有神。

  蕭峰又驚又喜,叫道:「阿紫,怎——怎地你的眼睛好了?」阿紫笑道:「是你二弟給我治的,你說好不好?」蕭峰又向她瞧了一眼,突然之間,心頭一凜,只覺她眼色之中,似乎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寂寞傷心,照說,她雙眼復明,又和自己重會,該當十分歡喜才是,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,竟是如此凄楚?可是她的笑聲之中,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。

  蕭峰心道:「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麼委屈。」正在此時,阿紫突然一聲尖叫,身子一縮,從蕭峰的懷抱中掙脫,向前躍出。蕭峰同時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後突施暗算,回過身來,雙掌一錯,交叉胸前,只見一柄三股獵叉當胸飛來。阿紫探左手抓住,順手一擲,將那獵叉插入橫臥在地一人的胸膛,將他牢牢釘住。原來那人乃是一名漢人獵戶,被耶律洪基一箭射倒,一時未死,拼著全身之力,將手中獵叉向蕭峰背心擲來。他見蕭峰身穿遼國高官服色,只盼殺得了他,稍雪無辜被害之恨,不料被阿紫自蕭峰的眉頭瞧過來時見到,接叉反擲。其實以那獵戶的功夫,卻又如何暗算得了蕭峰?

  阿紫指著那氣息已絕的獵戶罵道,「你這不自量力的豬狗,居然想來暗算我的姊夫!」蕭峰見那獵戶雙目圓睜,咬緊牙關,滿臉憤怒之色,心想:「我和他素不相識,無冤無仇,可是他必欲殺我而甘心,那自是為了宋遼之仇,而不是為了我和他二人之間的仇怨了。宋遼之仇,到底是為何而起?宋人說契丹人侵佔他們土地,咱們契丹人卻又說漢人忘恩負義,言而無信,也不知到底誰對誰錯?」

  耶律洪基見阿紫一叉擲死那個獵戶,心中大喜,說道:「好姑娘,你身手矯捷,果然了得。剛才這一叉自然傷不了咱們的南院大王,但萬一他因此而受了一點輕傷,不免誤了我的大事。好姑娘,該當如何賞你一下才是?」一時沉吟未決,阿紫說道:「皇上,你封我姊夫做大官,我也要做個官兒玩玩。不用像姊夫那樣大,可也不能太小,教人家瞧我不起。」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咱們遼國只有女人管事,卻沒有女人做官的。這樣罷,我封你做公主,叫做甚麼公主呢?是了,叫做『平南公主』!」阿紫嘟起了嘴,道:「做公主我可不幹!」洪基奇道:「為甚麼不做?」阿紫道:「你跟我姊夫是結義兄弟,我若受封為公主,跟你女兒一樣,豈不是矮了一輩?」

  洪基於旁人的心事,頗能揣摩,聽得阿紫對蕭峰姊夫長、姊夫短的,叫得極是親熱,而蕭峰雖居高位,卻不近女色,照著遼人的常習,別說三妻四妾,連七妻八妾也娶了,想來對阿紫也是頗具情意,多半為了她年紀尚小,不便成親。當下笑道:「你這公主,是長公主的公主,跟我妹子同輩,卻不是和我女兒同輩,我不但封你為『平南公主』,連你的一件心事,也一並替你完償了如何?」

  阿紫俏臉一紅,道:「我有甚麼心願?陛下怎麼又知道了?你做皇帝的人,卻也這麼信口開河。」她向來天不怕,地不怕,對耶洪律基說話,也不拘甚麼君臣之禮,遼國禮法本甚粗疏,蕭峰又是洪基極寵信的貴人,阿紫這麼說,洪基只是嘻嘻一笑,道:「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,我便不封了。一、二、三,你做不做?」阿紫盈盈下拜,低聲道:「阿紫謝恩。」

  蕭峰也躬身行禮,道:「謝陛下恩典。」自阿朱為他失手誤殺之後,蕭峰待阿紫猶如自己親妹妹。她既受遼帝恩封,蕭峰自也道謝。洪基卻道自己所料不錯,心道:「我讓他風風光光的完婚,然後命他征宋,他自是更效死力。」

  蕭峰心中卻在盤算:「皇上此番南來,有何用意?他為甚麼將阿紫的公主封號,加以『平南』二字?平南,平南,難這他是有向南朝用兵之意麼?」洪基伸手握住蕭峰的右手,道:「兄弟,咱二人多日不見,過去說一會話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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