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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〇


  眾太監聽見主上呼召,當即搶進殿來。趙煦顫聲道:「她——她——你們瞧瞧她,卻是怎麼了?」他適才滿口的雄心壯志,要和契丹人決一死戰,但一個病骨支離的老人一發威,他登時驚駭得魂不附體,手足無措,膽識實是有限。一名太監走上幾步,向太皇太后凝視片刻,大膽伸手去一搭脈息,說道:「啟奏皇上,太皇太后龍馭賓天了。」

  趙煦大喜,哈哈大笑,叫道:「好極,好極,我是皇帝了,我是皇帝了!」他其實已做了九年皇帝,只不過九年來這皇帝有名無實,直到此刻,他才知自己是真正的皇帝了。

  趙煦親理政務,第一件事便是將禮部尚書蘇軾派去做定州知府。蘇軾文名播於天下,負當時重望。皇帝親政,首先降他的官,朝中大臣私下裏都議論紛紛起來。蘇軾是王安石的死對頭,向來反對文政,元祐年間太皇太后垂簾聽政,重用司馬光和蘇軾蘇轍兄弟,現下太皇太后一死,皇帝便貶逐蘇軾,自朝廷以至民間,人人心頭都罩上了一層暗影。「皇帝又要行新政了,又要苦害百姓了!」當然,也有人在暗中竊喜,皇帝行新政,他們便有了升官發財的機會。

  這時朝中執政,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舊臣,翰林學士范祖禹向皇帝上一奏章,說道:「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,罷王安石、呂惠卿等新法而行祖宗舊政,故社稷危而復安,人心離而復合。乃對遼主亦與宰相議曰:『南朝遵行仁宗政事,可教燕京留守,使邊吏約束,無生事。』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,則中國人心可知。今陛下親萬機,小人必欲有所動搖,而懷利者亦皆觀望。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,先太皇太后之勤勞,痛心疾首,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,守天祐之政,當堅如金石,重如山岳,使中外一心,歸於至正,則天下幸甚!」

  趙煦越看越怒,把奏章往案上一拋,說道:「痛心疾首,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,這兩句話說得不錯。但不知誰是君子,誰是小人?」說著雙目炯炯,凝視范祖禹。范祖禹磕頭道:「陛下明察。太皇太后聽政之初,中外臣民上書者以萬數,都說政令不便,苦害百姓。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,既改其法,作法之人亦有罪當逐,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。這些被逐的臣子,便是小人了。」趟煦冷笑一聲,道:「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,跟我又有甚麼干係?」拂袖退朝。

  趙煦厭見群臣,但親政之初,又不便將一群大臣盡數斥逐,當即親下敕書,升內侍樂士宣、劉惟簡、梁從政等人的官,獎賞他們親附自己之功,連日托病不朝。太監送進一封奏章來,字跡挺秀,卻是蘇拭寫的。趙煦道:「這人倒寫得一手好字,卻不知胡說些甚麼。」打開奏章,只見疏上寫著:「臣日侍帷幄,方當戍邊,顧不得一見而行,況疏遠小臣,欲求自通,難矣。」

  趙煦道:「我就不愛瞧你這大鬍子,永世都不要再見你。」接下去瞧道:「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。古之聖人將有為也,必先處晦而觀明,處靜而觀動,則萬物之情畢陳於前。陛下聖智絕人,春秋鼎盛——」

  趙煦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大鬍子很滑頭,居然還會拍馬屁,說我『聖智絕人』。不過他又說我『春秋鼎盛』,那是挖苦我年輕,年輕就不懂事。」接下去又看他奏章上寫道:「臣願虛心循理,一切未有所為,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,以三年為期,俟得其實,然後應而作,使既作之後,天下無恨,陛下亦無悔。由是觀之,陛下之有為,惟憂太早,不患稍遲,亦已明矣。臣恐急進好利之臣,輒勸陛下輕有改變,故進此說,敢望陛下留神,社稷宗廟之福,天下幸甚。」

  趙煦閱罷奏章,喝了一口清茶,尋思:「人道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,果然名不虛傳。他情知我決意始述先帝,復行新法,便不來阻梗,只是勸我延緩三年。哼,甚麼『使既作之後,天下無恨,陛下無悔』,他話是說得婉轉,意思還不是一樣?說我倘若急功近利,躁進大幹,不但天下有恨,我自己亦當有悔。」一怒之下,登時將奏章撕得粉碎。

  數日後視朝,范祖禹又上奏章道:「熙寧之初,王安石、呂惠卿造立新法,悉變祖宗之法,多引小人以誤國。又用兵開邊,結怨外夷,天下愁苦,百姓流徙。」趙煦看到這裏,心中怒氣已盛,心道:「你罵的是王安石、呂惠卿,其實還不是在罵我父皇?」又看下去:「蔡確連起大獄,王韶創取熙河,章惇開五溪,沉起擾交官,沈括等興造西事,兵民死傷皆不下二十萬。先帝臨朝悼悔,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,其時民皆愁痛,比屋思亂——漢唐之亡,皆權勢震灼,興土木之工,無時休息,罔市井之微利,為國斂怨。此數人者,雖加誅戮,未足以謝百姓——」趙煦看到此處,再也難以忍耐,一拍龍案,站起身來。

 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,以皇帝之尊再加上一股少年的銳氣,在朝廷上突然大發脾氣,群臣無不相顧失色,只聽他厲聲說道:「范祖禹,你這奏章如此說,那不是惡言誹謗麼?」范祖禹連連磕頭,道:「陛下明鑒,微臣萬萬不敢。」

  趙煦初操大權,見群臣個個駭怖,心下甚是得意,怒氣便消,臉上卻仍是裝著一副兇相,大聲道:「先帝以天縱之才,行大有為之志,正要削平蠻夷,混一天下,只可惜盛年崩駕。朕紹述先帝遺志,有何不妥?你們卻一個個嘮嘮叨叨的咶噪不休,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!」

  只見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,貌相清癯,凜然有威,正是宰相蘇轍。趙煦心下不喜,心道:「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,兩兄弟狼狽為奸,狗嘴裏定吐不出象牙。」只聽蘇轍說道:「陛下明察,先帝有眾多設施。遠超前人。例如先帝在位二十年,終身不受尊號。臣下上章歌頌功德,先帝總是謙而不受。至於政事有所失當,卻是那一朝沒有錯失?父作之於前,子救之於後,此前人之孝也。」

  趙煦哼了一聲,正眼也不瞧他一眼,冷冷的道:「甚麼叫作『父作之於前,子救之於後』?」蘇轍道:「比方說漢武帝罷。漢武帝外事四夷,內興宮室,財用匱竭,於是修鹽鐵、榷酤、均輸之政,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,民不堪命,幾至大亂。武帝崩駕後,昭帝接位,委任霍光,罷去煩苛,漢室乃定。」趙煦哼了一聲,心道:「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!」

 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,事情甚是兇險,尋思:「我若再說下去,皇上一怒之下,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,但我若順從其意,天下又復擾攘,千千萬萬生靈啼餓號寒,流離失所,我為當國大臣,心有何忍?」當下又道:「後漢時光武、顯宗以察為明,以讖決事,只相信妄誕不經的書本中一些邪理怪說,查察臣僚的言行,無微不至,當時上下恐懼,人懷不安。章帝接位,深鑒其失,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,人心喜悅,天下大治,這都是子匡父失,聖人的大孝。」

  原來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,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大皇太后,心中暗自惱恨,時時記著幼年時父親的慈愛,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,以示對父親的孝心,因而特意舉出「聖人之大孝」的話來向皇帝規勸。

  趙煦大聲道:「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,那是甚麼用心?這不是公然誹謗麼?漢武帝窮兵黷武,末年下哀痛之詔,深自詰責,這種皇帝行為荒謬,為天下後世所笑,怎能與先帝相比?」越說越響,聲色俱厲。蘇轍連連磕頭,下殿來到庭中,跪下待罪,不敢再多說一句。許多大臣心道:「先帝變法,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,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。」但那一個敢說這些話?又有誰敢為蘇轍辯解?

  只見有一個白鬚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出,卻是范純仁,從容說道:「陛下休怒。蘇轍言語或有失當,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。陛下親政之初,對待大臣當有禮貌,不可如訶斥奴僕。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,知過能改,也不是壞皇帝。」

  趙煦道:「人人都說『秦皇、漢武』,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,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麼?」范純仁道:「蘇轍所論,是時勢與事情,也不是論人。」

 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辯解,怒氣方息,喝道:「蘇轍回來!」蘇轍自庭中回到殿上,不敢再站原班,跪在群臣之末,道:「微臣得罪殿下,乞賜屏逐。」

  次日詔書下來,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,作汝州知州,派宰相去做州官。

  南朝君臣動靜,早有細在作報到上京。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駕崩,少年皇帝趙煦躍躍欲試,將持重大臣一一斥逐,不禁大喜,道:「擺駕即赴南京,與蕭大王議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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