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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二


  ▼第一三七回 北遼南宋

  二人並騎向南馳去,駿足坦途,片刻間已馳出十餘里外。一片平野上田疇荒蕪,麥田之中都是長滿了荊棘雜草。蕭峰尋思:「宋人怕咱們出來打草穀,以致將數百萬良田都拋荒了,每一畝田中,實都蘊含著無數生靈,無窮血淚。」耶律洪基長鞭一揚,縱馬上了一座小丘,立馬丘頂,顧盼自豪。蕭峰跟了上去,跟著洪基的目光,向南望去,但見峰巒起伏,大地無有盡處。洪基以鞭梢指著南方,說道:「兄弟,記得三十餘年之前,父皇曾攜我來此,向南指點大宋的錦繡山河。」

  蕭峰道:「是。」洪基道:「你自幼長於南蠻之地,多識南方的山川人物,到底在南方住,是不是比咱們北國苦寒之地舒適得多?」蕭峰道:「地方到處都是一般,說到舒適二字,舒齊安適,心中便快活了。北人不慣在南方住,南人也不慣在北方住,老天爺既作了這般安排,若是強要調上一調,卻不免自尋煩惱。」洪基道:「然則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,等到住慣了,卻又移來北地,豈不是心下煩惱?」蕭峰道:「臣是浪盪江湖之人,四海為家,不比尋常的農夫牧人。得蒙陛下賜以棲身之所,高官厚祿,心中深感厚恩,更有甚麼煩惱?」

  洪基回過頭來,向他臉上瞧了半晌,蕭峰不願和他四目相視,微笑著將目光移了開去。洪基緩緩說道:「兄弟,你我雖有君臣之分,卻是結義兄弟,往日無話不道,多日不見,卻如何生分了?」

  蕭峰道:「當年微臣不知陛下,多有冒瀆,妄自高攀,既知之後,豈敢仍以結義兄弟自居?」洪基嘆了口氣,道:「做皇帝的人,反而不能結交幾個推心置腹、義氣深重的漢子。兄弟,我若是隨你行走江湖,只怕無拘無束,反而更為快活。」

  蕭峰道:「陛下喜愛朋友,那也不難,臣在中原有兩個結義兄弟,一是靈鷲宮的虛竹子,一是大理段譽,都是肝膽照人的熱血漢子。陛下若是願見,臣可請他們來遼國一遊。」原來蕭峰回南京後,每日但與遼國的臣僚將士為伍,言語性子,格格不入,對虛竹、段譽二人好生想念,甚盼邀他們來遼國聚會盤桓。

  洪基喜道:「既是兄弟的結義兄弟,那也是我的兄弟了。你可遣急足分送書信,邀請他們到遼國來。他們若是願意作官,朕自可各封他們二人一個大大的官職。」蕭峰微笑道:「請他們來玩玩倒是不妨,這兩位兄弟,做官是做不來的。」

  洪基沉默片刻,又道:「兄弟,我觀你神情言語,心中常有鬱鬱不足之意。我富有天下,君臨四海,何事不能為你辦到?卻何以不對做哥哥的說?」

  蕭峰心下感動,道:「不瞞陛下說,此事是我平生恨事,鑄成大錯,再難挽回。」當下將如何誤殺阿朱之事,大略說了。洪基左手一拍大腿,道:「難怪兄弟年近四十,卻不娶妻,原來是難忘舊人。兄弟,你所以鑄成這個大錯,推尋罪魁禍首,都是那些漢人南蠻不好,尤其是丐幫一干叫化子,更是忘恩負義。你也休得煩惱,我克日興兵,討伐南蠻,把中原武林丐幫眾人,一古惱兒的殺了,以洩你雁門關外殺母之仇,聚賢莊中受困之恨。你既喜歡南蠻的美貌女子,我挑一千個、二千個來服侍你,卻又何難?」

  蕭峰面上露出一絲苦笑,心道:「我既誤殺阿朱,此生終不再娶。阿朱是阿朱,窮荒列國,千秋萬載,就只是一個阿朱。豈是一千個,一萬個漢人女子所能代替得了的?皇上看慣了後宮千百宮娥妃子,那懂得『情』之一字?」說道:「多謝陛下厚意,只是臣與中原武人之間的仇怨,已然一筆勾消。微臣手底已殺了不少中原武人,怨怨相報,實無窮無盡。戰釁一啟,兵連禍結,更是非同小可。」

 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,道:「宋人文弱,只會大言炎炎,戰陣之上,實是不堪一擊。兄弟英雄無敵,統兵南征,南蠻指日可定,那有甚麼兵連禍結?兄弟,哥哥此次南來,你可知為的是甚麼事?」

  蕭峰道:「正要陛下示知。」洪基笑道:「第一件事,是要與賢弟暢聚別來之情。賢弟此番西行,西夏國的形勢險易,兵馬強弱,想必都已了然於胸,以賢弟之見,西夏是否可取?」

  蕭峰吃了一驚,尋思:「皇上的圖謀著實不少,既要南佔大宋,又想西取西夏。」便道:「臣子此番西去,只是瞧瞧西夏國公主招親的熱鬧,全沒想到戰陣攻伐之事。陛下明鑒,臣子歷險江湖,近戰搏擊,差有一日之長,但行軍佈陣,臣子實是一竅不通。」洪基笑道:「賢弟不必過謙。做哥哥的此番南來,第二件事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。賢弟聽封。」

  蕭峰道:「微臣受恩已深,不敢再望——」洪基朗聲道:「南院大王蕭峰聽封!」蕭峰只得翻身下鞍,拜伏在地。

  只聽得洪基說道:「南院大王蕭峰公忠體國,為朕股肱,茲封爵為宋王,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,欽此!」蕭峰心下遲疑,不知如何是好,說道:「微臣無功,不敢受此重恩。」洪基道:「怎麼?你拒不受命麼?」

  蕭峰聽得皇帝的口氣嚴峻,知道無可推辭,只得叩頭道:「臣蕭峰謝恩。」洪基哈哈大笑,道:「這樣才是我的好兄弟呢。」雙手扶起,說道:「兄弟,我這次南來,卻不是以南京為止,御駕要到汴梁。」蕭峰又是一驚道:「陛下要到汴梁——那——那怎麼——」洪基笑道:「兄弟以平南大元帥統率三軍,為我先行,咱們直驅汴梁。日後兄弟的宋王府,便設在汴梁趙煦小子的皇宮之中。」蕭峰道:「陛下是說咱們要和南朝開仗。」

  洪基道:「不是我要和南朝開仗,是南蠻要和我較量。南朝太皇太后這老婆子秉政之時,一切總算井井有條,我雖有心南征,卻是沒有把握。現下老太婆死了,趙煦這小子乳臭未乾,居然派人整飭北防,訓練三軍,又要募兵養馬,籌辦糧秣,這小子不是為了對付我,卻又對付誰?」蕭峰道:「南朝訓練士卒,那也不必去理他。這幾年來宋遼互不交兵,兩國朝野都很太平。趙煦若來侵犯,咱們自是打他個落花流水,他若畏懼陛下聲威,不敢輕易妄動,自也不去和這小子一般見識。」

  洪基道:「兄弟有所不知。南朝地廣人稠,物產殷富,若是出了個英主,真要和大遼為敵,咱們是鬥他們不過的。天幸趙煦這小子胡作非為,斥逐一般有見識的大臣,連蘇東坡也給他貶斥了。此刻君臣不協,人心不附,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。此時不舉,更待何時?」蕭峰向南邊望去,眼前似是出現一片幻景:成千成萬的遼兵向南衝去,房舍都起了火,無數男子老幼都在馬蹄下輾轉呻吟,羽箭蔽空,宋兵遼兵互相砍殺,紛紛墮於馬下,鮮血與河水一般的流,骸骨遍野——

  洪基大聲道:「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將南朝收列版圖,好幾次都是功敗垂成。今日天命攸歸,大功要成於我手,好兄弟,他日我和你君臣命垂青史,那是何等的美事?」蕭峰雙膝跪下,連連磕頭,道:「陛下,微臣有一事求懇。」

  洪基微微一驚,道:「你要甚麼?做哥哥的只須力之所及,無有不允。」蕭峰道:「請陛下為宋遼兩國千萬生靈著想,收回南征的聖意。咱們契丹人向來游牧為生,縱得南朝土地,亦是無用。何況兵兇戰危,難期必勝,若是小有挫折,反而損了陛下的威名。」洪基聽蕭峰的言語,自始至終是不願南征,心想自來契丹的王公貴人,將帥大臣,一聽到「南征」二字,無不踴躍,何以蕭峰卻一再勸阻?

  耶律洪基斜睨蕭峰,只見他雙眉緊蹙,若有重憂,尋思:「我封他為宋王、平南大元帥,那是我大遼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高官,他為甚麼反而不喜?是了,他雖是遼人,但自幼為南蠻子撫養長大,可說一大半是南蠻。大宋於他,乃是父母之邦,聽我說要發兵去伐南蠻,他便竭力勸阻。以此看來,縱然我勉強他統兵南行,只怕他不肯盡力。」便道:「我南征之意已決,兄弟不必多言。」

  蕭峰道:「征戰乃是國之大事,務請三思。倘若陛下一意南征,還是請陛下另委賢能的為是。以臣統兵,只怕誤了陛下大事。」

  耶律洪基此番興興頭頭的南來,只盼蕭峰全力附和南征之議,聽他先是當頭大潑冷水,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帥之職,不由大為不快,森然道:「在你心目之中,南朝是比遼國更為重要了?你是寧可忠於南朝,不肯忠於我大遼?」

  蕭峰拜伏於地,說道:「陛下明鑒:蕭峰是遼人,自是忠於大遼。大遼若有危難,蕭峰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。」

  洪基道:「趙煦這小子已有覬覦我大遼國土之意。常言道得好: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咱們若不先發制人,說不定便有亡國滅種的大禍。說甚麼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,我要你為國統兵,你卻不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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