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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九


  ▼第一三六回 佳兵不詳

  大理皇宮之中,段正明將帝位傳給侄兒段譽,誡以愛民、納諫二事,叮囑不可妄動刀兵。就在這時候,數千里外的大宋京城汴梁皇宮之中,崇慶殿後閣,太皇太后高氏病勢轉劇,正在叮囑孫子趙煦(後來歷史上稱為哲宗):「孩兒,祖宗創業艱難,總算有今日天下太平。但你爹爹秉政時舉國鼎沸,險些釀成巨變,時至今日百姓想來猶有餘怖,你道是甚麼原故?」

  趙煦道:「孩兒常聽奶奶說起,爹爹聽信了王安石的話,更改舊法,以致害得民不聊生。」太皇太后乾枯的臉微微動了一動,嘆道:「王安石有學問,有才幹,他原本不是壞人。你爹爹求治心切,用心自然也是為國為民,可是——唉——可是一來他性子急,只盼快快成功,殊不知天下事往往欲速不達,手忙腳亂,反而弄糟了。」她說到這裏,喘息半晌,才接下去道:「二來——二來他聽不得一句逆耳之言,旁人只有滿口稱讚他是聖天子,若是說他舉措不當,勸他幾句,他便要大發脾氣,罷官的罷官,放逐的放逐,這樣一來,還有誰敢向他正言進諫呢?」

  趙煦道:「奶奶,只可惜爹爹遺志沒能完成,他的良法美意,都教一些小人給敗壞了。」太皇太后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甚——甚麼良法美意?甚——甚麼小人?」趙煦道:「爹爹手創的青苗法、保馬法、保甲法等等,豈不是富國強兵的良法?只恨司馬光、呂公著、蘇軾這些腐儒,壞了大事。」

  太皇太后撐持著要坐起身來,可是全身精力已離她去,要將身子抬起一二寸,也是難能,只是不住的劇烈咳嗽。趙煦道:「奶奶,你不用氣惱,還是多休息一會兒,身子要緊。」他言語是勸慰之意,但聲調中卻充滿了辛酸尖刻。太皇太后咳嗽一陣,漸漸平靜了下來,道:「孩兒,你已做了九年皇帝,可是這九年——這九年中,真正的皇帝卻是你奶奶,甚麼事都要聽奶奶吩咐,你——你心中一定十分氣苦,十分的恨你奶奶,是不是?」趙煦道:「奶奶替我做皇帝,那是疼我啊,生怕我累壞了。用人是奶奶決定,聖旨是奶奶下,孩兒清閒得緊,那有甚麼不好,怎麼敢怪奶奶了?」

 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,輕輕的道:「你十足像你爹爹,聰明能幹,總想做一番大事業出來,你心中一直在恨我,我——我難道有不知道的。」趙煦微微一笑,道:「奶奶自然知道的了。宮中御林軍的指揮是奶奶的親信,內侍太監的頭兒是奶奶心腹,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任命的,孩兒除了乖乖的聽奶奶吩咐之外,還能有甚麼作為?」

  太皇太后直視帳頂,道:「你天天在指望今日,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,你——你便可以大顯身手了。」趙煦道:「孩兒一切都是奶奶聽賜,當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,爹爹崩駕之時,朝中大臣不立雍王,便立曹王了。奶奶的深思,孩兒如何敢忘?只不過,只不過——」太皇太后道:「只不過怎樣?你想說甚麼,儘管說出來,又何必吞吞吐吐?」

  趙煦道:「孩兒也聽人說,奶奶所以要立孩兒,只是貪圖孩兒年幼,奶奶自己可以操縱執政。」他大膽說了這幾句話,心中也怦怦而跳,眼睛向殿門望了幾眼,只見把守在殿門口的太監,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,一個個手執兵刃,守衛甚是嚴密,這才稍又放心。太皇太后緩緩點了點頭,道:「你的話不錯。我確是要自己來治理國家。這九年來,我做得怎樣?」

  趙煦從懷中取出一堆紙來,說道:「奶奶,朝野文士,歌功頌德的話,這九年中說了不少,奶奶想必也聽到了。今日北方來人,說道遼國宰相有一封奏章進上遼王,提到奶奶的施政。這是敵國大臣之論,奶奶可要聽聽?」太皇太后嘆道:「德被天下也好,謗滿天下也好,老——老身是活不過今晚了。我——我不知是不是還能看得到明天早晨的日頭?遼國宰相——他——他怎麼說?」

  太皇太后雖知自己油盡燈枯,已然挨不過幾個時辰,但好名之心,究是不能盡洩,聽到遼國宰相在上給皇帝奏章中提到自己,便急欲知道究竟。趙煦道:「那宰相在奏章中這麼說:『自垂簾以來,召用名臣,罷廢新法苛政,臨政九年,朝廷清明,華夏綏安。杜絕內降僥倖,裁仰外家私恩,文思院奉上之物,無問巨細,終身不取其一——』」他讀到這裏,頓了一頓,太皇太后已沒有半點精采的眸子之中,又放出了幾絲興奮的光芒,接下去續道:「——『人以為女中堯舜』!」

 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:「人以為女中堯舜,人以為女中堯舜!就算真是堯舜罷,終於也是難免一死。」突然之間,她那正在越來越鈍的腦中閃過了一絲靈光,問道:「遼國的宰相為甚麼提到我?孩兒,你——你可得小心在意,他們知道我快死了,想欺侮你。」

  趙煦年青的臉上登時露出了驕傲的神色,說道:「想欺侮我,哼,話是不錯,可也沒這麼容易。契丹人有細作在東京,知道奶奶病重,可是難道咱們就沒有細作在上京?他們宰相的奏章,咱們還不是都拿了來?契丹君臣商量,只等奶奶——奶奶百年之後,倘若文武大臣一無更改,不行新法,保境安民,那就罷了。要是孩兒有甚麼——哼哼,有甚麼輕舉妄動——輕舉妄動,他們便也來輕舉妄動一番。」太皇太后失聲道:「果真如此!他們便要出兵南下?」趙煦道:「不錯!」

  他轉過身來,走到窗邊,只見北斗七星,閃耀天空,他眼光順著斗杓,凝視北極星,喃喃說道:「我大宋兵精糧足,人丁眾多,何懼契丹?他便不南下,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較量一番呢!」太皇太后耳音不靈,問道:「你說甚麼?甚麼較量一番?」

  趙煦走到病塌之前,說道:「奶奶,咱們大宋人丁比遼國多上十倍,糧草多上三十倍,是不是?以十敵一,難道還打他們不過?」太皇太后顫聲道:「你說要和遼人開戰?當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,御駕親征,才結成檀淵之盟,你——你如何敢擅動刀兵?」

  趙煦憤憤的道:「奶奶自然總是瞧不起孩兒,只當孩兒是個乳臭未乾、甚麼東西也不懂的嬰兒。孩兒就算及不上太祖、太宗,卻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。」太皇太后低聲說道:「便是太宗皇帝,當年也是兵敗北國,僅以身免。」

  趙煦道:「天下之事,豈能一概而論,當年咱們打不過遼國,未必永遠打不過。」太皇太后滿腔言語要說,但覺滿身精力一點一滴的離她而去,腦筋模模糊糊的想不明白,說話也是艱難之極,然而在她心底深處,有一個堅強而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響著:「兵兇戰危,生靈塗炭,可千萬不能輕舉妄動。」她深深吸一口氣,緩緩的道:「孩兒,這九年來,我大權一把抓,沒好好跟你分說剖析,那是奶奶錯了,我總以為自己還有許許多多歲月好活,豈知道——豈知道——」她乾咳了幾聲,又道:「咱們人多糧足,那是不錯,但大宋人文弱,不及契丹人勇悍,何況一打起仗來,軍民肝腦塗地,不知要死多少人,要燒多少房屋。為君者胸中時時刻刻要存著一個『仁』字,別說勝敗之數十分難料,就算真必有把握,這仗嘛,也還是不打的好。」

  趙煦道:「咱們燕雲十六州被遼人平白無端的佔去,每年還要向他進貢金帛,既像藩屬,又似臣邦,孩子身為大宋天子,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?難道——難道咱們永遠受他欺壓不成?」他聲音越說越響,又道:「當年王安石變法,創行保甲、保馬之法,還不是為了國家富強,一雪歷年祖宗之恥。為子孫者,能為祖宗雪恨,方為大孝。父皇一生勵精圖治,還不是如此?孩子定當繼承爹爹遺志。此志不遂,有如此椅。」突然從腰間拔出佩創,將身旁的一張椅子劈為兩截。

  皇帝在宮中不帶佩刀佩劍,太皇太后見這個小孩子突然拔劍斬椅,不由得吃了一驚,模模糊糊的道:「他為甚麼要帶劍?是要來殺我麼?是不許我垂簾聽政麼?這孩子膽大妄為,我廢了他。」太皇太后雖然秉性慈愛,但掌權既久,一遇到大權受脅,立時便想到排除敵人,縱然是至親骨肉,亦毫不寬貸,剎那之間,她忘了自己已然油盡燈枯,轉眼間便要永離人世。

  趙煦卻滿心想的是如何破陣殺敵、收復燕雲十六州,幻想自己坐著高頭大馬,統率百萬雄兵,攻破上京,遼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。他高舉佩劍,昂然說道:「國家大事,都誤在一般膽小怕事的腐儒手中。他們自稱君子,卻是自私自利的小人,我——我非將他們重重懲辦不可。」太皇太后驀地清醒過來,心道:「這孩子是當今皇帝,他有他自己的主意,我再也不能叫他聽我話了。我是個快要死的老大婆,他是年當力富的皇帝。他是皇帝,他是皇帝。」她盡力提高聲音,說道:「孩兒,你有這樣志氣,奶奶是很高興,」

  趙煦一喜,還劍入鞘,道:「奶奶,我說的很對,是不是?」太皇太后道:「你知甚麼是萬全之策,必勝之算?」趙煦皺起眉頭,道:「練兵貯糧,與遼人在疆場上決一雌雄,有可勝之道,卻無必勝之理。」太皇太后道:「你也知道角鬥疆場,無必勝之理,但咱們大宋卻能不戰而屈人之兵。」趙煦道:「與民休息,頒行仁政,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,是不是?奶奶,這是司馬光他們的書生迂腐之見,濟得甚麼大事?」

 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道:「司馬君實相公識見卓越,怎會是書生迂腐之見?你有空暇,還當時時披讀司馬相公所著的『資治通鑒』,千餘年來,每一朝之所以興所以衰、所以敗所以亡,那部書中都記得明明白白。咱們大宋土地富庶,人丁眾多,遠勝遼國十倍,只要沒有征戰,再過十年、二十年,咱們更加富足。遼人悍勇好鬥,只須咱們嚴守邊境,他部落之內必定會自相殘殺,一次又一次的打下來,自能元氣大傷。前年楚王之亂,遼國精兵銳卒,死傷不少——」

  趙煦一拍大腿,道:「是啊,其時孩兒就想該當揮軍北上,給他一個內外夾攻,遼人方有內憂,定然是難以應付。唉,只可惜錯過了千載一時的良機。」

  大皇太后厲聲道:「你念念不忘與遼國開仗,你——你——你——」突然身子坐起,戟指指著趙煦。在太皇太后積威之下,趙煦只嚇得連退三步,腳步踉蹌,險些摔倒,手按劍柄,心中突突亂跳,叫道:「快,你們快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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