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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八


  段譽大叫:「媽媽!」撲在她的身上,但見段夫人緩緩閉上了眼睛,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。段譽叫道:「媽媽——」突覺背上微微一麻,跟著腰間、腿上、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了。但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:「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,為了顧全鎮南王的顏面,我此刻乃以『傳音入密』之術,與你說話。你母親的話,你都聽見了?」原來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話,聲音雖輕,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,內勁恢復,已一一聽在耳中,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洩露了他出身的秘密。

  段譽道:「我沒有聽見,沒有聽見!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。」段延慶大怒,道:「難道你不認我?」段譽道:「不認,不認!我不相信,我不相信!」

  段延慶道:「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,要殺你易如反掌。何況你確是我的兒子,你不認生身之父,豈非大大的不孝?」段譽無言可答,明知母親的說話不假,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父,他對自己一直慈愛有加,怎忍得又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?加之父母之死,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,要自己認仇為父,更是難堪。他咬牙道:「你要殺便殺,我可永遠不會認你。」

  段延慶大怒,心想:「雖有兒子,但這兒子不認我為父,等如是沒有兒子。」霎時間兇性大發,提起鋼杖,便要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。杖端剛要碰到他背心的衣衫,不由得心中一軟,一聲長嘆,心道:「我吃了一輩子苦,在這世上更無一個親人,好容易知道有了兒子,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?他認我也罷,不認我也罷,終究是我所生的兒子。」轉念又想:「段正淳已死,大理國的皇位當然是由我孩兒承繼,這大理國皇帝,又轉回到我父親的一系中來。我雖不做皇帝,卻也如做皇帝一般,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。」

  只聽段譽叫道:「你要殺我,為甚麼不快快下手?」

 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,仍以「傳音入密」之術說道:「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,你既不認我,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,為段正淳夫婦報仇。」說著挺起了胸膛,靜候段譽下手。這時段延慶心中,充滿了自傷自憐之情,這種心情本來自他身受重傷之後,便已充滿胸膛,往往以多為惡行來加以發洩,此刻但覺自己一生一世無成,索性死在自己的兒子手下,倒也是一了百了。

 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睛,心下一片茫然,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巨惡,為父母報仇,但母親言之鑿鑿,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,卻又如何能夠下手?段延慶等了半晌,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,放下了又舉起,始終打不定主意,森然道:「男子漢大丈夫,要出手便出手,又有何懼?」

  段譽一咬牙,縮回了手,道:「媽媽不會騙我,我不殺你。」

  段延慶大喜,哈哈大笑,知道這兒子終於承認了自己,當下心滿意足,雙杖點地,飄然而去,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,竟是不加一瞥。

 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,又去搭搭父親和母親的脈膊,探探他二人的鼻息,直知確無回生之望,忍不住撲倒在地,痛哭起來。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段公子節哀。咱們救贖來遲,當真是罪該萬死。」

  段譽轉過身來,只見門口站了七八個女子,為首兩個一般的相貌,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四女中的兩個,卻不知她們是梅劍還是菊劍。他臉上淚水縱橫,兀自嗚咽,哭道:「我爹爹媽媽,都給人害死啦。」

  靈鷲二女到來的乃是竹劍和菊劍。竹劍說道:「段公子,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,命婢子率領人手,趕來趕援,不料還是慢了一步。」

  菊劍道:「王玉燕姑娘被囚在地牢之中,已都救出,安好無恙,請公子放心。」

 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,竹劍道:「梅姐和蘭姐也都來啦!」過不多時,馬蹄聲響,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,當先二人正是梅劍、蘭劍,二女快步衝進屋來,見滿地都是屍骸,只是不住頓足。梅劍向段譽行下禮去,說道:「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,說道有一件事,當真是萬分對不起公子,卻也是無可奈何。我主人食言而肥,愧見公子,只有請公子原諒。」

 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甚麼事,哽咽道:「咱們是金蘭兄弟,那還分甚麼彼此?我爹爹媽媽都死了,我還去管甚麼閒事?」

  這時范驊、蕭篤誠、董思歸三人已聞了解藥,身上被點的穴道也已解開。蕭篤誠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,怒從心起,一刀砍下,登時把「窮兇極惡」雲中鶴砍得身首分離。范、董、蕭三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,大放悲聲。

  次日清晨,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,到得午間,靈鷲宮屬下的朱天部諸女陪同王玉燕、巴天石、朱丹臣、鍾靈等到來。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,昏昏沉沉,迄未甦醒。段譽見到玉燕,又是傷心,又是歡喜。當下將死者分別入殮。該處已是大理國的國境,范驊向鄰近州縣傳下號令,那州官、縣官聽得皇太后、鎮南王夫婦居然是在自己轄境中「暴病身亡」,只嚇得目瞪口獃,險險暈去,心想至少「荒怠政務,侍奉不周」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,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伕,運送鎮南王夫婦等人的靈柩。王玉燕、巴天石、朱丹臣、鍾靈等醒轉後另有一番悲傷,不必細表。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,一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。

  鎮南王薨於道路、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,早已傳入大理京城,鎮南王有功於國,甚得民心,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,城內城外,悲聲不絕。段譽當即入宮,向伯父稟報父親的死因,王玉燕、梅劍等一行人,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館居住。

  段譽來到宮中,只見段正明兩眼已哭得又紅又腫,正待拜將下去,段正明叫道:「孩子,怎——怎會如此?」張臂抱住了他,伯侄二人,摟在一起。段譽不敢隱瞞,當下將途中經歷,一一稟明,連段夫人所說的言語,也無半句遺漏,說罷又拜了下去道:「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生身之父,孩兒便是孽種,再也不能在宮中居住了。」

  段正明聽他說明經過,心驚之餘,連嘆:「冤孽,冤孽!」伸手將段譽扶起,道:「孩兒,此中緣由,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,你原本不必向我稟明。但你竟然直言無隱,足見坦誠。我和你爹爹均無子嗣,別說你本就姓段,就算不是姓段,我也決意立你為嗣。我這皇位,本來是延慶太子的,我竊居其位數十年,心中常自慚愧,上天如此安排,當真是再好也沒有。」說著伸手除下頭上所戴的黃緞便帽,躍出一個光頭,頂門上燒著九點香疤。

  段譽吃了一驚,叫道:「伯父,你——」段正明道:「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時,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,賜名天塵,此事你所親見。」段譽道:「是。」段正明說道:「我一入佛門,便當傳位於你父。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,國不可一日無君,我才不得不稟承師父之命,暫攝帝位。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,今日我便傳位於你。」

  段譽驚訝更甚,道:「孩兒年輕識淺,如何能當大位?何況孩兒身世難測,我——我——還是遁跡山林——」段正明喝道:「身世之事,從今再也休提。你父你母待你如何?」

  段譽嗚咽道:「親恩深重,如海如山。」

  段正明道:「這就是了,你若想報答親恩,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。做皇帝麼,你只須牢記兩件事,第一是愛民,第二是納諫。你天性仁厚,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。只是將來年紀漸老之時,千萬不可自恃聰明,有非份妄想之事,對鄰國擅動刀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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