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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四


  慕容復微笑道:「段殿下一代英傑,豈同泛泛之輩?在下這『紅花香霧』,乃是當年取之西夏,只是略加添補,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,倒不是姑蘇慕容氏自製的。」段延慶暗暗吃驚,那一年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以「紅花香霧」迷倒丐幫幫眾無數,盡數將之擒去的事,他早有聽聞,想不到今日自己也墮入彀中,當下閉目不語,暗暗運息,想將毒氣逼出體外。慕容笑道:「要解這『紅花香霧』之毒,運功凝氣都是無用——」一句話未說完,王夫人喝道:「你怎麼把姑母也毒倒了,快取解藥來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姑媽,侄兒得罪,少停自當首先給姑媽解毒。」王夫人怒道:「甚麼少停不少停的?快,快拿解藥來。」慕容復道:「真是對不住姑媽了,解藥不在侄兒身邊。」段夫人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,但不旋踵間又給「紅花香霧」迷倒。廳堂上諸人之中,只有慕容復事先服了解藥,段譽百毒不侵,這才沒有中毒。

  但段譽也正在大受煎熬,說不出的痛苦難當。他聽王夫人說道:「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,害了我不算,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。玉燕,玉燕——她——她——可是你的親生骨肉。」那時他胸口氣息一窒,險些便暈了過去。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,段譽內心深處便已隱隱不安,極怕王玉燕又和木婉清一般,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。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,那裏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?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,若不是手足被捆,口中塞物,定要亂衝亂撞,大叫大嚷,吵一個天翻地覆。他心中悲苦,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,再也無法運轉,手足冰冷,漸漸僵硬。段譽吃了一驚:「啊喲,這是伯父所說的走火入魔,內功越是深厚,來勢越兇險。我——我怎會走火入魔?」

  只覺冰冷之氣,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,段譽先是心中害怕,但隨即轉念:「玉燕既是我同父妹子,我這場相思,終究是歸於泡影,我活在世上又有甚麼滋味?還不如走火入魔,隨即化身為塵為灰,無知無識,也免了終身的無窮煩惱。」後來他母親說了甚麼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」的隱語,除了段夫人自己和段延慶之外,旁人誰也不明其中緣由,段譽傷心欲絕之際,母親的話固然沒有聽在耳中,就算聽到了,也決計不會明白段延慶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。

 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,非但全無效應,反而胸口更是煩惡,真欲大嘔一場,當即不言不動,閉目而坐。慕容復道:「段殿下,在下雖然將你迷倒,卻絕無害你之意,只須殿下答允我一件事,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,還向殿下磕頭陪罪。」

  段延慶冷冷一笑,道:「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,大風大浪經過無數,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,答允甚麼事。」慕容復道:「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?這裏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,在下先向殿下陪罪,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懇一事。」說著雙膝一曲,便即跪倒,咚咚咚咚,磕了四個響頭,意態甚是恭順。

 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,無不大為詫異,要知他此刻操縱全局,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一人之手,就算他講江湖義氣,對段延慶這個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,但深深一揖,已是足夠,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,段延慶心下也是大感不解,但見他於自己這般恭敬,心中的氣惱也不由消了幾分,道:「常言道:禮下於人必有所求。公子行此大禮,在下甚不敢當,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?」言語之中,也客氣起來。慕容復道:「在下的心願,殿下早已知曉。但想興復大燕,殊非一朝一夕之功。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。殿下並無子息,不妨由在下拜殿下為義父。同心共濟,以成大事,豈不兩全其美?」

  段延慶聽他說到「殿下並無子息」這六個字時,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,四目交投,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。段延慶嘿嘿一笑,並不置答,心想:「這句話若在半個時辰前說來,確是兩全其美,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,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你?」只聽慕容復又道:「大宋江山,得自後周柴氏。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,收柴榮為子。柴世宗雄才大略,睿文考武,為後周大樹聲威。郭氏血食,多延年月,後世傳為美談。事例不遠,願殿下垂鑒。」

  段延慶道:「你要我將你收為義子?」慕容復道:「正是。」段延慶心道:「此刻我身中毒藥,唯有勉強答允,毒性一解,立時便將他殺了。」便淡淡的道:「如此你卻須改姓為段了?做了大理的皇帝,興復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,慕容氏從此無後,你可做得到麼?」

  他明知慕容復心中定然另有打算,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,數年間以親信遍佈要津,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,便會復姓「慕容」,甚至將大理的國號改為「大燕」,亦是不足為奇,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,那是以進為退,令他深信不疑,若是答允得太過爽快,便顯得其意不誠,存心不良了。

  果然慕容復沉吟片刻,道:「這個——」其實他心中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,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,他也想到若是答允得太過爽快,便顯得其意不誠,存心不良,是以躊躇半晌,才道:「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,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,既拜殿下為父,自當忠於段氏,一心不二。」段延慶哈哈大笑,道:「妙極,妙極!老夫浪盪江湖,無妻無子,卻於邁年得一佳兒,大慰平生。你這孩兒年少英俊,我真可說老懷大暢了。」

  段延慶這幾句話,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,但除了段夫人之外,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,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,收他為義子,將來傳位於他。慕容復喜道:「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,自必一言九鼎,絕無反悔,義父在上,孩兒磕頭。」左膝一曲,便要跪將下去,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:「非也非也,此舉萬萬不可!」門帷一掀,一人走將進來,正是包不同。

  慕容復臉色微變,轉過頭來,說道:「包兄有何話說?」包不同道:「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,豈可改姓段氏?興復燕國的大業雖是艱難萬分,但咱們鞠躬盡瘁,竭力以赴。能成大事固然最好,若不成功,總仍是一條鐵錚錚的好漢子。公子爺去拜這個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傢伙做義父,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,也不光彩,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,當真是難上加難。」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,心中勃然大怒,但這是他的親信心腹,用人之際,不願直言斥責,當下淡淡的道:「包三哥,有許多事情,你一時未能夠分曉,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。」

  包不同搖頭道:「非也非也。公子爺,包不同雖蠢,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二,你只不過想學韓信,暫忍胯下之辱,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。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,日後掌到大權,再復姓慕容,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,又或是發兵征宋伐遼,恢復大燕的舊疆土。公子爺,你用心雖善,可是這麼一來,卻成了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之徒,不免問心有愧,為舉世所不齒,這皇帝嘛,不做也罷。」

  慕容復強忍怒氣,道:「包三哥言重了,我又如何不忠、不孝、不仁、不義了?那不是滿口胡言麼?」

  包不同道:「你投靠大理,日後再行反叛,那是不忠;你拜段延慶為父,孝於段氏,於慕容氏為不孝,孝於慕容氏,於段氏為不孝;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,是為不仁;你——」

  一句話尚未說完,突然間波的一聲響,慕容復一掌擊在他背心中,只聽得慕容復冷冷的道:「我賣友求榮,是為不義。」他這一掌使了陰柔之勁,打在神道、靈臺、至陽三處大穴之上,正是致命的掌力。包不同萬沒料到這個見他從小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,哇的一口鮮血噴出,倒地而死。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,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都站在門口傾聽,均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,道理卻是甚正,待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,三人大吃一驚,一齊衝進屋來。

 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,叫道:「三哥,三哥,你怎麼了?」只見包不同兩行清淚,從頰邊流將下來,一探他的鼻息,卻已停了呼吸,知他臨死之時,傷心已達到極點。風波惡大聲道:「三哥,你雖沒有了氣息,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,『為甚麼下毒手殺我?』」說著轉過頭來,凝視慕容復,眼光充滿了敵意,鄧百川也道:「公子爺,咱們這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,你亦素知,雖是他對公子爺言語無禮,失了上下之份,公子略加責備,也就是了,何以竟致取他性命?」

 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,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,而是恨他直言無忌,竟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。這麼一來,段延慶恐怕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,不肯傳位,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,也必佈置部署,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兇謀難以得逞,情急之下,不得不下毒手,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,又要隨風飛去了,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,心想:「今日之事,勢在兩難,只能得罪風鄧,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。」便道:「包不同言語無禮,那有甚麼干係?可是我一片至誠拜段殿下為父,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,這如何容得?」

  風波惡大聲道:「在公子爺心中,十年餘來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包不同,便萬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?」慕容復道:「風四哥不必生氣,我改投大理段氏,卻是全心全意,絕無半分他念。包三哥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我是不得不下重手。」公冶乾冷冷的道:「公子爺心意已決,再難挽回了?」慕容復道:「不錯。」鄧百川、公冶乾、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心念相通,一齊點頭。

  鄧百川朗聲道:「公子爺,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,卻是誓同生死,情若骨肉,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。」慕容復長眉一挑,森然道:「鄧大哥是要為包三哥報仇麼?三位便是齊上,慕容復何懼?」鄧百川長嘆一聲,道:「我們向是慕容氏的家臣,如何敢動手?古人言道:合則留,不合則去。我們三人是不能再侍候公子了。君子絕交,不出惡言,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。」

  慕容復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,心想此後得到大理,再無一名心腹,行事大大不方便,非挽留不可,便道:「鄧大哥,你們既未說過疑我將來背叛段氏之言,我對你們心中實無芥蒂,卻又何必分手?當年家父待眾位不差,眾位亦曾答允家父,盡心竭力的輔我,這麼撤手一去,豈不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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