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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三


  ▼第一三四回 風流孽債

  林間草叢,白霧彌漫,這白衣女子長髮披肩,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。她的臉背著月光,但雖在陰影之中,段延慶仍是驚訝於她的清麗秀美,她有許多頭髮遮在臉上,五官是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,他只知道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美麗,心中想:「一定是菩薩下凡,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。聖天子有百靈呵護,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。你保佑我重登皇位,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,世世供奉不絕。」

  那女人緩緩走近,轉過身去,段延慶只見到了她的側面,臉上白得沒半分血色。忽然聽得她輕輕地、喃喃地說起話來:「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,你——你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。你有了一個女人,又有一個女人,把我們在菩薩前發的盟誓,都拋到了腦後。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,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,你對我不起,我也要對你不起。你背著我去找別人,我也要去找別人。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,欺負我,待我如貓如狗,如豬如牛,我——我一定要報復,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。」

  她的話說得很輕,全是自言自語,但語氣之中,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。段延慶心道:「原來她是擺夷女子,受了漢人的欺負,那也難怪。」要知擺夷乃大理國的一族,族中女子天生的美貌,皮膚白嫩,遠過漢人,只是男子文弱,人數又少,常受漢人的欺負,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,段延慶突然又想:「不對,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,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,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,擺夷女子那裏有這等精雅的服飾,這定然是一位菩薩化身,我——我可千萬不能錯過了。」

  也是他在大受挫折,走投無路之際,只有菩薩現身打救,才能解脫他的困境,無可奈何之中,總是不自禁的往這條路上想去,眼見菩薩要走遠,他拼命爬動,想要叫喚:「菩薩救我!」可是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。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,回轉身來,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,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,仔細一看,才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,骯髒不堪的化子。這化子臉上、身上、手上,到處是傷口,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,都有蛆蟲在爬動,都在發出惡臭。

  那女子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,既想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,又自暴自棄的要極力作賤自己。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,先吃了一驚,轉身便要逃開,但隨即心想:「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、最污穢、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。你是王爺,是大將軍,我偏偏去和一個臭叫化相好。」她決計沒有想到,段延慶乃是皇帝貴胄,本來相貌十分英俊,只因受十餘名強敵圍攻,才傷成這般模樣。她一言不發,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,走到段延慶的身前,投身在他懷裏,伸出兩條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顏色的手臂,摟住他的脖子——月光如果有知,一定會非常的詫異,為甚麼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,竟會將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樣嬌艷的身子,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。

 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良久,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,這是真的還是假的?是自己神智糊塗了,還是真的菩薩下凡?他鼻管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,一側頭,他見到自己指頭在泥地上劃的七個字:「你是長髮觀世音?」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,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頭。突然間,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,是她的眼淚,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?段延慶曾聽人說過,觀世音曾化身為女身,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眾生,那是最慈悲的菩薩,這個白衣女子,一定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了。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,叫我不可灰心氣餒,我不是凡夫俗子,我是真命天子。

  段延慶在重傷垂危、走投無路之際,突然得到這位長髮白衣觀音捨身相就,登時精神大振,相信天命攸歸,日後必登大寶,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。他信念一堅,只覺眼前一片光明,次日清晨,一問枯榮大師仍未出定,當下跪在菩提樹下感謝菩薩的恩德,折下兩根菩提樹枝,挾在脅下,飄然而去。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,遠至南部蠻荒的窮鄉僻壤之處,苦練家傳武功。大理段氏的武學博大精深,不求變化繁複,以純粹和醇為貴。

  最初五年,段延慶養好傷後,習練以杖代足,再將「一陽指」的功夫化在鋼杖之上,又練五年,行走江湖,前赴兩湖,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,手段之兇狠毒辣,實是駭人聽聞,因而博得了「天下第一大惡人」的名頭。他曾數次潛回大理,圖謀奪位,每次都是發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,不得不廢然而退,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拼內力,眼看已操勝算,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裏殺將出來,令他功敗垂成。此刻王夫人將段譽擒獲,他正欲一杖將之戳死,以絕段正明、段正淳的後嗣,突然間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話出來,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,化子躐蹋,觀音長髮。」這四句十六個字說來甚輕,但在他聽來,直如晴天霹靂一般。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神色,心中只是說:「難道——難道——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——」

 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,解開了髮髻,萬縷青絲頭上披將下來,垂在肩頭,掛在臉前,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。段延慶更無懷疑:「我只當是菩薩,卻原來是鎮南王妃。」其實當時他過得幾日傷勢略痊,發燒消退,神智清醒下來,便知那晚捨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不是菩薩,只不過他實不願心中這個幻想化為泡影,不住的對自己說:「那是白衣觀音,那是白衣觀音!」

 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,可是心中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:「為甚麼她要這樣?為甚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躐蹋化子?」他低頭尋思,忽然間,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,就像那天晚上一樣,是淚水?還是楊枝甘露?他抬起頭來,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,驀地裏他剛硬的心腸軟了,嘶啞著道:「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?」

  段夫人搖了搖頭,道:「他——他頸中有一塊小小的金牌,刻著他的生辰八字。」段延慶大奇:「你不要我饒你兒子的性命,卻叫我去看他甚麼勞什子的金牌,那是甚麼意思?」自從他明白了當年「天龍寺外、菩提樹下」這回事的真相之後,對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種敬畏感激之情,伸過杖去,先解開了段譽身上被封的重穴,然後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,果見他頸中有根極細的金練,將那金鏈拉將出來,果從鏈端懸著一塊長方的小金牌,一面刻著「長命百歲」四字,翻將過來,只見刻著一行小字:「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十三日生」。

  段延慶看到「保定二年」這幾個字,心中又是一凜:「保定二年?我就是這一年的二月間被人圍攻,身受重傷,來到天龍寺外。啊喲,他——他——他的生日,剛剛相距十個月,難道十月懷胎,他——他——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?」他頭上受過幾處刀傷,筋絡已斷,種種驚駭詫異之情,均無所見,但一瞬之間竟是變得如紙之白,沒半分血色,心中說不出的激動,回頭去瞧段夫人時,只見她緩緩的點了點頭,喃喃道:「冤孽,冤孽!」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、室家之樂,驀地裏竟知道世上有一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,喜悅滿懷,實是難以形容,只覺世上甚麼名利尊榮、帝王基業,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可貴,想到適才險險一杖將自己的兒子戳死,當真是驚喜交集,只想大叫大跳一番,噹的一聲,手中鋼杖掉在地下。

 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,左手無力,又是噹的一響,鋼杖也掉在地下,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:「我有一個兒子!」一瞥眼見到段正淳,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,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。段延慶只覺說不出的驕傲:「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,那又有甚麼稀奇?我有兒子,你卻沒有。」

  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,眼前微微一黑,心道:「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。」忽聽得咕咚一聲,一個人倒在門邊,正是雲中鶴。段延慶吃了一驚,暗叫:「不好!」左手掌凌空一抓,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在手中,不料一抓之下,內力運發不出,地下的鋼杖紋絲不動。

  段延慶吃驚更甚,當下半點不動聲色,右掌又是運勁一抓,那鋼杖仍是不動,一提氣時,內息也是提不上來,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,已著了旁人的道兒。聽得慕容復說道:「段殿下,那邊室中,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,便請移駕過去一觀。」

  段延慶道:「卻是誰人?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。」慕容復道:「他無法行走,還請殿下勞步。」

  聽了這幾句話後,段延慶心下已是雪亮,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,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,生怕藥力不足,不敢貿然破臉,卻要自己地下走動,且看是否勁力尚存,自忖進屋後刻刻留神,既沒有吃過他一口茶水,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,怎會陰溝裏翻船,中他毒計?尋思:「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,喜極忘形,沒再提防周遭的異動,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。」他雖生性兇惡,卻是大有氣度,既是落了下風,自也認命服輸,絕不發怒叫罵,當下淡淡的道:「慕容公子,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,你該當以『一陽指』對付我才是。」意思是說:你姑蘇慕容氐向來自稱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,對我使毒,未免不夠光明磊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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