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四〇二


  只聽得腳步聲響,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,走進堂來。他雙手雙腳都以牛筋捆縛,口中塞了麻核,眼睛以黑布蒙住,旁人瞧來,也不知此是死是活。段夫人舒白鳳失聲叫道:「譽兒!」便要撲將過去搶奪。王夫人伸手在她肩頭一推,喝道:「給我好好坐著!」段夫人被點重穴後,力氣全失,這一推之下,立即跌回椅中,再也無法動彈。

  王夫人道:「這小子給我使蒙藥蒙住的,他沒死,知覺卻是沒有恢復。延慶太子,你不妨驗明正身,我沒拿錯人罷?」段延慶點了點頭,道:「沒錯。」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藥力厲害,卻不知段譽身具莽牯神功,一時昏迷,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,只是身處絏縲之下,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分別而已。

  段正淳苦笑道:「阿蘿,你拿下我譽兒幹甚麼?他又沒得罪你。」王夫人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,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,卻也不忍惡言相報。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火熾之下,壞了他的大事,說道:「怎麼沒得罪我姑母?他——他勾引我表妹玉燕,玷污了她的清白,姑母,這種人死有餘辜,也不用等他——」一番話未說完,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:「甚麼?他——他和——」段正淳臉色慘白,轉向王夫人,低聲道:「是個女孩,叫——叫做玉燕?」

  王夫人本是火暴的脾氣,忍耐了良久,實在無法再忍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叫道:「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,害了我不算,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玉燕,玉燕——她——她可是你的親骨肉。」一轉身,伸足便向段譽身上亂踢,罵道:「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,喪盡天良的浪子,連自己親妹妹也放不過,我——我恨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刀,斬成肉泥。」

  她這裏又踢又喊,堂上眾人無不駭異。段夫人、秦紅棉等明白段正淳的性子,立時了然,知道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,生了個女兒叫做甚麼玉燕。其餘段延慶、慕容復等稍一思索,也都心下雪亮。只有南海鱷神不明所以,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,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,喝道:「喂,他是我的師父,你罵我師父,等如是罵我。你罵我師父是禽獸,豈不是我也成了禽獸?你這潑婦,我把你的心肝一把掏出來吃了!」

  段延慶道:「岳老三,不得對王夫人無禮,這個姓段的小子是無恥之徒,花言巧語,騙得你叫他師父,今日正好將之除去,免得在江湖上沒面子見人。」

  南海鱷神道:「他是我師父,那是貨真價實之事,又不是騙我的。怎麼可以傷他?」一面說,一面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。段延慶道:「老三,我對你說,千萬別任性胡為,你取出鱷嘴剪來,將這小子的頭剪去。」

  南海鱷神連連搖頭道:「不成!老大,今日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,我非救師父不可。」說著用力一扯,登時將綁縛段譽的牛筋扯斷了一根。段延慶大吃一驚,心想段譽若是脫縛,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,又有誰能夠抵擋得住,別說大事不成,自己且有性命之憂,情急之下,呼的一杖刺出,直指南海鱷神的後背,內力到處,鋼杖貫胸而出。

  南海鱷神只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,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。他一時愕然難明,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,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,不懂何以段老大陡然間會向自己猛施殺手。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,既是「四大惡人」之首,自然出手毒辣,二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憚異常,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,是以雖無殺南海鱷神之心,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。

  段延慶見到他的眼色,心頭霎時閃過一陣悔意,又覺對他甚是歉疚。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,右手一抖,鋼杖復自他身體中抽出,隨即一杖橫抽,喝道:「雲老四,將他去葬了,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。」南海鱷神大叫一聲,倒下地下,胸背兩處傷口中鮮血泉湧,一雙眼球睜得圓圓地,當真是死不瞑目。

  雲中鶴抓住他的屍身,拖了出去。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「四大惡人」,但兩人素來不睦,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,阻了他的好事,只因武力不及,被迫忍讓,這時眼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,不由得心中大快。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他的死黨,但一言不合,便即取人性命,兇殘狠辣,當真是世所罕見,眼看到這般情狀,心下無不惴惴。段延慶冷笑道:「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」提起鋼杖,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去。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天龍寺外,菩提樹下,化子躐蹋,觀音長髮!」段延慶聽到「天龍寺外」四字時,鋼杖凝在半空不動,待聽完這四句話,那鋼杖竟是不住顫動,慢慢縮了回來。他一回頭,與段夫人的目光相對,只見她眼色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,段延慶心頭大震,顫聲道:「觀——觀世音菩薩——」段夫人點了點頭,低聲道:「你——你可知道孩子是誰?」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,瞧出來一片模糊,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一個月圓之夜:

 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大理,來到天龍寺外,他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的圍攻,雖然盡殲諸敵,自己卻也身受重傷,雙腿折斷,面目毀損,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,聲音也發不出了。他簡直不像一個人,全身污穢惡臭,傷口中都是蛆蟲,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,但他是大理國皇太子,他父親為奸臣所弒,他在混亂中逃了出去,終於學成了武術回來。他知道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的堂兄,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而不是段正明。他知道段正明寬仁愛民,很得人心,十多年皇帝做下來,這皇位已不可動搖,所有的文武百官,個個愛戴當今皇帝,誰也不會再來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。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,勢必有性命之憂,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,要一刀將他殺了。他本來武藝高強,足為萬人之敵,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,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。

  他掙扎著一路行來,來到天龍寺外,唯一的盼望,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。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,是他的親叔父,也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叔父。枯榮大師是有道高僧,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,歷代皇帝避位為僧時的退隱之所,他不敢在大理城出現,要先去求見枯榮大師,可是天龍寺的知客僧說,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,已入定三天,再隔十天半月,也不知是否出定。他問段延慶有甚麼事,可以留言下來,或者由他去稟明方丈。對待一個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臭叫化,知客僧這麼說話已是十分客氣了。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?他用手肘撐地,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,等候枯榮大師出定。他是世上最賤、最污穢的一個病漢,可是,他本來是大理國的皇太子,這皇位原是屬於他的。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,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,從迷霧中冉冉走近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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