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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一


  段延慶尚未答話,風波惡已叫了起來:「公子爺,姓風的學藝不精,一條性命打甚麼緊?公子爺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。」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,道:「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!」撤開鋼杖。風波惡一個「鯉魚打挺」,呼的一聲躍起,刀光閃閃,一把單刀從半空中又向段延慶劈了下來,叫道:「再吃我一刀!」

  段延慶鋼杖上舉,往他單刀上一黏。風波惡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震向手掌,忍不住單刀脫手,跟著腰一痛,已被對方攔腰一杖,挑出十餘丈外。段延慶右手一斜,內力自鋼杖傳到單刀,只聽得叮叮噹噹,一陣響聲過去,那單刀已被震成十餘截,相互撞擊,四散飛開。慕容復、王夫人都閃身避過這些亂飛而來的鐵片。眼見他隨手一抖,就毀了一柄鑌鐵單刀,內力之渾厚實是罕見,不由得心下均各駭然。

  慕容復拱手道:「段先生神功蓋世,佩服佩服,咱們化敵為友,讓在下結交了段先生這位朋友如何?」段延慶道:「適才你說甚麼佈置醉人蜂,顯示有害我之意,此刻比拼不敵,卻又在另出甚麼主意?」

  慕容復道:「咱二人合則兩利,離則俱傷。延慶太子,你是大理國嫡系儲君,皇帝的寶座給人家奪了去,怎地不想法子去搶回來?」段延慶怪目斜睨,陰惻惻的道:「這跟你又有甚麼關係?」慕容復道:「你要做大理國皇帝,非得我相助不可。」

  段延慶一聲冷笑,道:「我不相信你肯助我。只怕你恨不得一劍將我殺了。」慕容復道:「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,乃是為自己打算。第一,我恨死段譽那小子,他在少室山逼我險些自刎,令慕容氏在武林中無立足之地,我定要助你奪得皇位,以洩我一口惡氣。第二,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,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。」

 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,對己不懷好意,但聽他如此說,倒是信了七八分。須知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,段延慶乃親眼目睹,他憶及此事,登時心下極是不安,原來段延慶雖將段正淳擒住,但自忖絕非段譽六脈神劍的對手,若是狹路相逢,動起手來,那是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,唯一對付之策,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,再設法制服段譽,可是也無多大把握,於是便問道:「閣下非段譽對手,卻以何法制他?」

  慕容復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不能力敵,便當智取,總而言之段譽那廝由在下擒到,交給閣下處置便是。」段延慶大喜,他一直放心不下者,便是段譽的武功太強,自己敵他不過,慕容復既能將之擒獲,可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一個禍患,但轉念一想,只怕慕容復大言欺騙,別輕易上了他的當,說道:「你說能擒到段譽,豈不知空想無益,空言無憑?」

  慕容復微做一笑,說道:「這位王夫人,是在下的姑母,段譽這小子已為我姑母所擒。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,咱們所以要引閣下到來,其意便在於此。」這時王夫人已離兩人十餘丈,遊目四顧,兀自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,隱隱聽到慕容復的說話,便即回過身來。段延慶一躬身,算是行禮,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:「在下拜見王夫人。不知要換那一個人?」

 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,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,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,究屬不便,一時卻是難以對答。慕容復道:「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,當年得罪了我姑母,可說是仇深似海。我姑母要閣下答應一句話,待閣下受禪了大理國皇帝之後,須將段正淳交與我姑母,那時是殺是剮,油煎凌遲,一憑我姑母處置。」

  段延慶哈哈一笑,心想:「他禪位之後,我原是要將他處死,你代我動手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但他為人極且精細,只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,深恐其中有詐,又問:「慕容公子,你說待我登基之後,還有事求我相助,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,言明在先,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,成為無信的小人。」

  慕容復哈哈一笑,道:「段殿下既出此言,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。咱們既要做件大交易,在下心中之事卻也不必瞞你。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後裔,咱列祖列宗遺訓,務以興復大燕為業,在下力量微薄,難成大事。段殿下正位為大理國君之後,慕容復要向大理國主借兵一萬、糧餉稱足,以為興復大燕之用。」

  慕容復乃大燕皇裔一事,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上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,段延慶冷眼旁觀,已猜中了十之七八,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麼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,足見其意甚誠,尋思:「他要興復燕國,勢必同時與大宋、大遼為敵。我大理小國寡民,自保尚嫌不足,如何可向大國啟釁?何況我初為國君,人心未定,更不可擅興戰禍。也罷,此刻我假意答允,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,豈不知量小非君子,無毒不丈夫?」當即說道:「大理國小民貧,一萬兵員倉卒難以畢集,五千之數,自當供足下驅使。但願大功告成。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。」

  慕容復深深下拜,垂涕說道:「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,世世代代為大理屏障,絕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!」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,稱自己為「陛下」,不禁大喜,又聽他說到後來,語帶嗚咽,實是感極而泣,忙伸手扶起,說道:「公子不須多禮。不知段譽那小子卻在何處?」慕容復尚未回答,王夫人搶上兩步,問道:「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?」

  慕容復道:「陛下,請你帶同隨從,到家姑母的寓所去暫歇。段譽已然縛定,當即奉上。」段延慶道:「如此甚好。」突然之間,一聲尖嘯之聲從他腹中發出,王夫人一驚,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,車聲隆隆,一隊騾車向這邊馳來。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馬,押著三輛大車自大道上奔至。王夫人身形一晃,便即搶了上去,掠過兩匹馬,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。突然之間,眼前多了一個闊嘴細眼,大耳禿頂的人頭,那人頭嘶聲喝道:「幹甚麼?」

  王夫人吃了一驚,縱身躍開,這才看清這醜臉人身穿一件黃葛短衫,手中拿著一條鞭子,卻是趕車的車夫。段延慶道:「二弟,這位是王夫人,咱們同到她莊上歇歇。車中的客人也都帶了進去罷!」原來那車夫正是南海鱷神。大車的車帷揭開,顫巍巍的走下一人。王夫人胸口一酸,眼淚奪眶而出,但見這人容色憔悴,鬢邊斑白,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,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。王夫人性如烈火,再也不能多待片刻,撲上前去,叫道:「段——段——你——你好!」

  段正淳聽到聲音,心下已是大驚,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,更是臉色大變,原來他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債,眾債主之中,以王夫人最是難纏。秦紅棉、阮星竹等人不過是要他陪伴在側,已是心滿意足,這位王夫人卻要逼他去殺了元配瑤端仙子舒白鳳,再娶她為妻,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?鬧得不可開交之時,只好來個不辭而別,溜之大吉。萬沒想到自己處境最是窘迫之際,竟然遇上了她。

  段正淳這人雖然用情不專,但對每一個情人卻倒都是真誠相待,心中一凜之下,立時便為王夫人著想,叫道:「阿蘿,快走!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,別落在他的手中。」身子微側,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,迭聲催促:「快走!快走!」其實他早被段延慶點了重穴,舉步也是艱難,那裏還有甚麼力量來保護王夫人?

  但這聲「阿蘿」一叫,而關懷愛護之情,確又出於至誠,王夫人滿腔怨憤,頓時之間化為萬縷柔情,只是在段延慶和侄兒眼前,無論如何不能流露,當下冷哼一聲,道:「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。他是大惡人,難道你是大好人麼?」轉面向段延慶道:「殿下,請!」段延慶見到段正淳的神色,頗見對王夫人有愛無恨,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,也是情多於仇,尋思:「這二人之間關係大非尋常,我可別上了他們的當。」但他藝高人膽大,心下把細,卻是絲毫不懼,凜然走進了屋中。

  那是王夫人特地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莊子,建構著實不小,進莊門後便是一座大院子,種滿了茶花,月光下花影婆娑,甚為雅潔。段正淳見了那些茶花佈置的情狀,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花園一模一樣,胸口一酸,低聲道:「原來——原來是你的住所。」王夫人冷笑道:「你認出來了麼?」段正淳低聲道:「認出來了。」一行人絡繹進莊。

  南海鱷神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,一輛車裝的是舒白鳳、鍾夫人、秦紅棉、阮星竹四個中年婦人,另一車裝的是范驊、蕭篤誠、董思歸三個大理臣子。七個人也均被段延慶點了重穴,在南海鱷神與雲中鶴押解之下,除了咒罵呼喝,更無半分反抗的能耐。其餘幾名車夫、騾夫,便留在莊外照料車輛牲口。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,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來的諭旨,命他克日回歸大理,登基接位,保定帝自己則赴天龍寺出家為僧。

  大理國皇室崇信佛法,歷代君王都避位為僧,是以段正淳接到諭旨之時心中傷感,卻也不以為奇,當即攜同秦紅棉、阮星竹,緩緩南歸。途中得到靈鷲宮諸女的傳訊,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佈置陷阱,請段正淳加意提防。段正淳和范驊等人一商議,均想所謂「厲害對頭」必是段延慶無疑,此人當真難鬥,不如避之為是,當即改道向東。他那知這道訊是阿碧自王夫人的僕婢處得來,阿碧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陷阱確是有的,王夫人卻並無真正加害段正淳之意。段正淳這一改道,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佈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,而段正淳反去撞在段延慶手中。鳳凰驛邊觀音灘上一戰,段正淳全軍覆沒,華赫艮被南海鱷神打入江中,屍骨無存,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,擒之南來。

  慕容復令鄧百川、公冶乾等四人在屋外守望,自己則儼然作為主人,呼婢喝僕,款待客人。王夫人目不轉瞬的凝視舒白鳳、秦紅棉等幾個女子,只覺每人各有各的嫵媚之處,雖不自慚形穢,但若以「騷狐狸」、「賤女人」相稱,心中也覺不妥,一股「我見猶憐,何況老奴」之意,不禁油然而生。

 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,卻又俱落大對頭之手,不由得又是喜歡,又是擔憂。只聽段延慶道:「王夫人,待我大事一了,這段正淳自當交於你手,任憑處置便是。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?」

  王夫人雙手擊掌,連拍三聲,兩名侍婢走到門口,躬身候命。王夫人道:「帶那段小子來!」段延慶坐在椅上,伸出左手,搭在段正淳右肩。要知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,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復使詭,請了段譽出來對付他,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,段譽如此武功,只須脫困而出,那就不可復制,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,叫段譽為了顧念父親,不敢猖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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